章节一:秋雨与成绩单
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办公室的窗玻璃,晕开窗外操场上模糊的铅灰色景象。放学铃早已响过,喧嚣散去,偌大的教学楼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
我埋首在一叠刚批改完的月考作文里,鼻尖萦绕着红墨水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笔尖在最后一份作文的末尾划下一个有力的“A”,并附上一行简短的评语:“立意深刻,语言精当,进步显著。”
我放下笔,向后靠进椅背,轻轻转动了一下酸涩的脖颈。桌角保温杯里的枸杞茶还温着,我端起来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缠绵的雨丝上。
离婚已经一年了。
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如今只是一个按时支付房贷的公寓。婚内财产分割得很清楚,罗灿急于奔向新生活,在钱上倒是没怎么刁难。我拿到了该拿的,包括这套房子。
最撕心裂肺的,是孩子。
判决书上“抚养权归男方”那几个字,至今想起来,心口仍像被钝器重击过,闷闷地疼。可宝还那么小,圆圆的脸蛋,笑起来眼睛像月牙。放弃抚养权是我做过最艰难、也是最理智的决定。罗灿家境更好,能提供更优渥的物质条件和学区资源,而他那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新家,离最好的小学仅一街之隔。更重要的是,他那位出身优越、看似温柔的新妻子,当时正怀着孕,表现出极大的“善意”,承诺会将可宝视如己出。
我呢?我只是一个工作繁忙、收入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身后无人支撑,未来扑朔迷离。一场争夺战下来,筋疲力尽的我,在律师无奈的叹息中,最终签了字。
探视权每周一次。每次去见可宝,看着她穿着明显价格不菲的新衣服,玩着最新款的玩具,听着她偶尔蹦出的、不属于她那个年龄段的词汇,以及那句越来越顺口的“阿姨说……”,我的心就像被细密的针一遍遍扎过。新环境显然正在快速覆盖掉过去的生活痕迹。罗灿和新妻子总是表现得体面周到,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和距离感,让我每一次探视结束,都像打了一场败仗,独自一人在回家的车上默默流泪。
悲愤是无用的。眼泪流干后,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我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工作。
把所有的精力、所有无处安放的情感、所有深夜啃噬心灵的痛苦,全都投入到那三尺讲台之上。备课到深夜,反复打磨教案,找每个学生谈心,他们的每一次皱眉、每一次恍然、每一次进步,都牢牢牵动着我的心神。教室成了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的战场。那些年轻的、略显稚嫩的面孔,他们的求知欲,他们的烦恼,一点点填补着我内心的巨大缺口。
这一年,我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勤奋扑在工作上。同事们私下里议论我“越来越拼”、“简直成了工作狂”,我只是笑笑,不予置评。没人知道,那平静外表下,是近乎绝望的自我救赎。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年级组长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莫老师,这次月考全区统考的成绩分析出来了,发你邮箱了,重点看看你们班的语文。”
心,莫名地快跳了一拍。
我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邮箱。附件很大,加载的几秒钟变得格外漫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文件跳出来,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表格。我直接滑动鼠标,找到“语文”科目,然后是我所带的班级。
空气仿佛凝滞了。
我的目光死死定在屏幕的几个关键数字上:平均分,全区第一。优秀率,断层式第一。就连一向拖后腿的作文平均分,也惊人地跃升到了第二位。
手指微微颤抖着,又点开了全区班级排名总表。那个熟悉的班级代号,赫然排在顶端。
不是并列,没有侥幸,是清清楚楚、毫无争议的第一。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将微弱却金色的光芒投射在我的办公桌上,照亮了那叠批改好的作文,也照亮了我微微颤抖的手指。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有力而清晰,敲碎了一年来的沉寂和压抑。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激动的泪水。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缓慢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酸涩,沉重,却又带着一丝近乎灼热的暖意,一点点驱散四肢百骸积攒了一年的寒意。
我成功了。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用咽下的所有委屈和不甘,用对讲台近乎偏执的坚守,换来了这张沉甸甸的成绩单。
这并不能抵消失去小辉的痛苦万分之一,但这确凿无疑地证明了一件事——离开罗灿,我我,依然能够活得有价值,甚至更好。
我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把这个成绩截图发给罗灿,带着一种冰冷的胜利姿态。但最终,我只是关掉了邮箱界面,熄灭了手机屏幕。
没有必要了。
我的价值,不再需要通过任何人的认可,尤其是那个背叛者的认可,来证实。
夕阳的金光越来越浓,将整个办公室渲染得温暖而宁静。我重新拿起红笔,抽出一份新的练习卷,低下头,开始批改。
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平静而坚定。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
重振旗鼓的第一步,我走得艰难,却踏踏实实,踩出了自己的脚印。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此刻,这间弥漫着墨水味的办公室里,我有了一种久违的、掌控自己人生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