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吹过教学楼前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距离期末还有一个月,校园里却已经弥漫着一种学期末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的氛围。
教师年度考核评优的分数早在一周前就公示在了校办公系统里。我的名字莫北赫然排在文科组前列,各项指标得分都相当亮眼,尤其是那个“硬通货”——所带班级的语文成绩全区第一,为学校挣足了面子。同事们遇见我,总会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一句:“莫老师,今年优秀没跑了吧?请客啊!”
我嘴上谦逊着“哪里哪里,大家都很优秀”,但心底深处,并非没有期待。这份期待,并非全然为了那点奖金和虚名,更像是对自己这一年呕心沥血、几乎将全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一个官方认可,是对离婚后艰难重生之路的一份重要证明。我需要这个“优秀”,来告诉自己,所有的坚持和舍弃,都有意义。
我甚至已经想好,如果评上了,奖金可以给母亲买那条她看了好几次的丝巾,再带可宝去她一直想去的那个新开的主题乐园玩一次。
今天下午,就是正式公布名单的日子。会议在学校的大会议室召开,气氛庄重又带着点人心浮动的微妙。
我坐在中排靠过道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无意识地掐着虎口。领导在台上总结着本学期的工作,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有些嗡嗡作响。我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主席台上那个密封着的红色文件夹。
终于,到了宣布评优结果的环节。
分管人事的副校长清了清嗓子,打开那个文件夹,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下面,我宣布本年度校级优秀教师获得者名单。经过严格考核和综合评议,以下同志荣获此项荣誉,让我们表示祝贺……”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热烈的掌声。每念出一个,我的心就往上提一分,又落下一点——还没有她。
文科组的名字已经念了两个了,按往年的惯例,至少有三个名额。
副校长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文科组,刘美婷老师!”
“哗——”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似乎更热烈一些,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骚动。
我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
刘美婷?
那个教隔壁班历史,教学成绩平平,平日里最热衷的是组织教师合唱团、负责学校文艺汇演、永远打扮得精致时髦的刘美婷?她的考评分数,我隐约有印象,在中游偏上,绝不可能排到前面去。
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还有额外名额?
我猛地抬头,看向主席台侧后方那块巨大的投影屏幕。红色的名单清晰地打在上面,“文科组”下面,三个名字依次排列。没有“莫北”。最后一个,白纸黑字,确实是“刘美婷”。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耳边嗡嗡作响,台上副校长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我只觉得会议室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太足,吹得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周围的掌声渐渐平息,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惊讶,有同情,有了然,也有事不关己的淡漠。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道视线在我和刘美婷之间来回逡巡。
刘美婷就坐在前排,此刻正微微侧过身,接受着旁边人的道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又喜悦的笑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光泽温润。
会议是怎么结束的,我记不清了。我随着人流麻木地走出会议室,脑子里一片空白。
“莫老师……”同办公室的李老师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惋惜和不平,“怎么回事啊?明明你的分数那么高!这太不公平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旁边另一个资历老些的王老师轻轻扯了李老师一下,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少说两句吧……你没听说吗?”她朝前面刘美婷袅袅婷婷的背影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一种隐秘的鄙夷,“人家……上面有人。”她用手指隐晦地向上指了指,“孙校……”
李老师瞬间噤声,脸上露出恍然又愤懑的神情。
这时,另一个平日就好打听八卦的女同事也从后面挤过来,挤到我身边,用那种带着同情又忍不住分享秘闻的语气,飞快地在我耳边说:“莫北,想开点……大家都传遍了,刘老师是孙校的……那个……你怎么搞得赢她?算了吧,别往心里去,明年再说……”
“你怎么搞得赢她……”
“……那个……”
“……孙校……”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像带着倒刺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刺进心里。
原来如此。
不是我不够优秀,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我努力挣来的分数,拼来的成绩,在某种不成文的规则和暧昧的关系面前,轻飘飘地,不堪一击。
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把工作做到极致,就能获得应有的回报,就能站稳脚跟。现在看来,是多么天真可笑。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喧闹。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有些刺眼。
我看着刘美婷谈笑风生地走进校长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以及这一年来积压的所有疲惫和辛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和坚强。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眼眶里的酸热掉下来。
原来,重振旗鼓的路上,并不只有明面上的教学压力和失去家庭的痛楚,还有这些藏在角落里的龌龊和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几乎要垮下去的脊背,推开身边还想安慰她的同事,低声说:“我没事,先去下洗手间。”
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方向,脚步很快,甚至有些踉跄。
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消化这突如其来、又肮脏无比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