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波一颤,萧瑟端着茶盏的手情不自禁的一抖,他不相信自己居然有看走眼的时候,又暗自观察了一番那红衣少年。
偏生他浑身上下的行头不说精细,却也能看出家中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在门派之中也必定是受宠至极。
哪个长辈就这么放养了这个傻小子?
见那少年反复数着铜板再交到小李手心的呆样,萧瑟隐忍地闭了闭眼,终于确认这人是半个子都没多。
那他方才那番气不就白受了?
耳边充斥着那少年呼噜呼噜嗦面的声音,怒气加上辰时并未进食的饥饿让萧瑟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跌入谷底,令他在心底直呼晦气。
然而萧瑟却没想到,今天他注定还要更倒霉。
他正要吩咐小李再去厨房煮上两份吃食与松摧月一同祭祭五脏庙,却听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他粗略估算了下,大约有五人以上,气息平常,武功不算高。
那些人还未到,便在门外大声呼道:“小二——!小二呢?小二死哪去了?!”
来者不善。
萧瑟坐在一侧没有挪动身子,借着遮掩观望事情发展,他也不能凭借第一印象就将客户拒之门外,不过若果真是来闹事……
萧瑟眸色陡然一沉,反正自松摧月伴在身边以后他也好久没动手了,就当饭前热身。
负责引客的小李感触只觉更深,领头喊人的大汉身近九尺,手里还拿着把擦得锃光瓦亮的钢刀,胳膊上的肌肉都快和他的大腿一样粗了,怒喝时那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悚人得紧。
他害怕,却因这是自己本职工作并未退缩,只期望这些人只是简单来这客栈吃顿饭。
但事情却不像小李期望的那般发展。
那人似乎因为他的姗姗来迟十分不满,纵使他端着好脾气轻声细语的笑着询问几位客官来点什么,在听到那句要先付钱后上菜时还是借题发挥,大声暴言道:“爷来你们这儿吃饭是给你们面子,你这狗娘养的居然还敢跟爷要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弟兄们听到了吗?这小子居然敢跟爷要钱。”
他说着还看向身后的兄弟们,满脸横肉随着他的笑容颤抖起来,看起来十足得恶心。
小李一怔,暗中观察的萧瑟亦是面色冷冽。
辱人父母,当真下贱。
痛色开始在小李眼底凝聚,化作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母亲一直是他心底的疤,若不是母亲早逝,他也不会一路乞讨又被松摧月救回来,因此他现在也是怒极,愤恨地瞪着对方,恨不得生啖其肉。
不过还没等小李说些什么,便被萧瑟一伸手挡在身后。
矜贵的公子气势惊人,即使在对比鲜明的身型差下,还是不输半分,反倒稳稳压了对方一头。
小李没想到萧瑟会护着他,目露担忧,欲言又止,还想阻拦时,只听往日冷淡不已的东家开口。
萧瑟再怎么说你也是我雪落山庄的人。
那人被突如其来插入场中的人一惊,下意识眯起眼质问道:“你是谁?!”
萧瑟此时还是笑着,望向他们的目光凌冽。
萧瑟在下便是这雪落山庄的东家,诸位有事可以同我商量,何必为难一个跑堂呢?
这一眼好似让人平白矮了一截,那人被看得心跳骤然一停,反应过来又是色厉内荏道:“你便是这山庄管事的?”
萧瑟淡淡点头。
萧瑟正是。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俊秀的小白脸,终于确认眼前之人不像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才轻蔑的一抬下巴,冷哼道:“我听说你们这吃饭还得先付钱才上菜?”
萧瑟还是淡淡点头,肯定道。
萧瑟不错,本店规矩如此,概不赊账。
没想到这老板如此不上道!
自觉在兄弟们丢了面子的大汉也顾不上一闪而过的古怪,将手中的钢刀一震,一瞪眼:“爷爷我在道上混时你这小子说不定还在哪里玩泥巴,你管我要钱?”
萧瑟便又带着笑容重复了一遍,好似压根听不懂他的深意。
萧瑟本店概不赊账。
端的是谦谦君子,礼貌又亲切,将东家的姿态做足,不过这话语却与他面上的表情截然相反的强硬。
“我没钱!”
这大汉不禁开始咬牙,他方才打量就发现这东家的衣料十分华贵,当即动了歪心思,抬手一指:“不过我看你这裘衣不错,定能值个百十两银子!”
没钱,还敢打他衣服主意的穷鬼。
不夸张的说,这人已经上了萧瑟的死亡名单。
萧瑟胡说!
他脸色一变,连笑容也懒得再给了,眉头一皱,斥道。
萧瑟我萧瑟用向来都是用最好的,五花马,千金裘!百十两?连买我个袖子都不够!你这人不仅没礼貌,就连眼力也如此拙劣,便是我家夯昊都比你聪慧许多!
待在柜台旁乖乖啃骨头的夯昊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应了两声:“汪汪!”
那人虽不知夯昊是谁,但听这小白脸拿来骂人,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手中的钢刀一挥,只听‘哐啷’一声,离得最近的一张桌子便被劈成了两半。
可仅仅是这样,那人还犹不满足,刀尖直指站在他面前的萧瑟:“老子就直说了,老子是来打劫的,不是来打尖的!别老子给脸不要脸。”
“再多说一句,这把钢刀就会先落在你头上。”
说到这时,他双目赤红,已是戾气尽显。
他身后的兄弟们也不甘落后,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爷们儿照顾你们生意是给你们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近在咫尺的距离下,那把钢刀也不知屠戮过多少无辜之人,沾染的腥气直冲萧瑟鼻尖,他的视线顺着锐利的刀锋看向那些人仗势欺人的嘴脸,眼含讥诮。
萧瑟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报效家国,似你们这般欺凌无辜百姓的人居然还敢自称爷们?
这三年萧瑟也算见过太多人情冷暖,边境不比天启周围,到处都是蛇虫鼠蚁,那些人也大多是这种手中有了两分气力就开始冲自己人逞凶的无能之辈。
北离虽没有强制征兵的条规,但萧瑟只要一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忠烈之士守护的有这种败类,就觉得不值。
他摇摇头,落下如同判定般的叹息。
萧瑟枉活这遭。
那人沉默了片刻,却不是对这一番道理无话可说的诚服,而是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居然敢说教他,怒意沸腾的大声道了三句:“好!好!好!”
接着那柄钢刀果真要朝着那老板的头落下。
堂内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在一旁吃面的少年,只是见那老板淡定非常,以为他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底牌才没轻举妄动,眼下见钢刀就要给老板开个瓢,他立刻大口喝尽面汤,飞身上前。
雷无桀等等!打劫?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
他一来,萧瑟便极其自然往后撤一步,仿佛只是为了给那少年让出位置。
大汉此刻已经没有心情再问来人是谁,纵使刀下换了个人,他却眼也不眨的就要再收一个人头。
短短一息,就在众人以为这少年要血溅当场之时,那少年食指看似轻描淡写的往那刀刃一触,却将人猛地逼退数步。
有这等功夫绝对不是无名之辈!
那大汉心中大骇,只觉嘴里苦涩难当,怎么出来碰的都是些个硬茬子?那老板不说,这小子也是!让他身为大哥的威严往哪放?
他小心翼翼的藏起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强装镇定的朗声试探道:“我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那少年也不废话,唇角一弯,意气风发的冲他抱拳,神色狂傲道。
雷无桀本大爷乃江南霹雳堂,雷家,雷无桀是也!
“可是那封刀挂剑的雷家?”
雷无桀正是!
谈及雷家名号,那双眼睛熠熠生辉,显然为自己的出身颇为自豪。
那大汉年少时就开始闯荡江湖,自然有几分见识,对以火药出名的雷家也不陌生,趁着那小子正得意的劲儿,悄悄给身后的几个兄弟打了个手势,几人私下又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无声凑上前就要打近距离战斗的准备。
熟料,那少年虽然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却没有忽略身后。
还没等那几人伸出手,就见那少年五指间夹着三颗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黑色珠子,扭头向后一甩。
然后火光猛地冲天而起,夹杂着几人压抑的哀嚎。
‘砰——!’“啊!!”‘砰!’“老大救命!!”
小李差点被这范围颇大的伤害波及到,只觉眼前一花,自己与东家就来到了柜台后,而刚刚才拉着他脱离险境的萧瑟此时却是捞着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得飞快。
雷无桀我本没想动用霹雳子,你们这些人却打劫不成,还想害人性命!我雷无桀闯荡江湖,必定要给你们个教训!
说着又是三颗霹雳子甩出。
果真不愧是在江湖盛名已久的雷家,打个架都声势浩大。
细碎的木屑飞溅,桌椅也被尽数炸毁,唯一还算平整的地面已是坑坑洼洼,萧瑟环顾四周,他的雪落山庄此时都不能称作萧瑟了,或许该用破烂来形容更为贴切。
小李望了望正在大堂中央大展身手的少年,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巨响,又望着那快舞出残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问道。
小李东东、东、东家,你这是做什么?
萧瑟眼下倒是心情颇好的又笑了起来。
萧瑟看不出来吗?大赚一笔啊。
等萧瑟算完这一笔账,满足的炫耀完身手的雷无桀也赶跑了那一票的劫匪,正要背上包袱告辞,却听方才还不言不语的老板慢悠悠地几步来到他面前。
萧瑟且慢。
他态度也还算良好,雷无桀便以为他是来道谢的,连忙羞涩地拱手。
雷无桀有道是大恩不言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该的,我还忙着赶路!不用太客气!
萧瑟谢?拔刀相助?
那老板长得英俊非凡,笑起来也赏心悦目,雷无桀也跟着笑,心中觉得初入江湖就遇到这样的人物实在幸运,可下一秒他就觉得对方面目可憎起来。
萧瑟一百两。
雷无桀嘎?
雷无桀像是一只被扼住喉管的大鹅,尴尬的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疑惑,还有些不敢置信,他的意思不会是要自己赔钱吧?
那老板好像看出雷无桀心中所想,言之凿凿。
萧瑟你将他们赶跑了,不该承担我的损失吗?
萧瑟而且这些大部分也是你所为,你不该赔偿吗?
萧瑟一百两。
雷无桀脸色一白,那竖起的手指在他看来比方才的钢刀还可怕,他就像先前被自己一指逼退的大汉一般,后退几步,连连摇头磕磕巴巴道。
雷无桀我,我没钱。
萧瑟倒是不意外,绕着他走了一圈,又点头。
萧瑟看出来了。
雷无桀心中一喜。
雷无桀那你该放我走了吧?
萧瑟忍不住为他的天真感到好笑,不再掩饰上下打量的目光,那黏在他衣物的视线太过强烈,饶是雷无桀这样的粗神经也能感觉到,他面皮忍不住一红。
雷无桀怎么了?
纵使雷无桀的长相颇有点美艳的味道,但他浑身坚实的肌肉做出这种娇羞小女儿的姿态让萧瑟觉得实在辣眼睛,他恶寒地扶了扶额头,没眼看似的嫌弃开口。
萧瑟本店接受抵押。
雷无桀低头一看,又看向那老板,恍然大悟的一攥领口,怒气冲冲道。
雷无桀好啊!原来刚才那贼人惦记你的衣服,你现在就惦记我的衣服?!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
见雷无桀这般,萧瑟被暂时遗忘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心中冷笑,暗道自己这个被砸店的人还没生气,那边的罪魁祸首倒是理直气壮的冲他叫嚣。
真是好·样·的,不把他坑的底裤都不剩,他萧瑟就不姓萧。
他不欲为这蠢小子掰扯太多大道理,又伸出那根令雷无桀望而生畏的食指。
萧瑟那就一百两。
雷无桀瞬间偃旗息鼓,蔫头巴脑的试图再找个借口逃避这笔债务。
雷无桀我可是帮了你……
萧瑟半点不想听他狡辩,一挥衣袖,冷哼一声。
萧瑟我需要你帮?!
雷无桀看他身后的门窗应声而闭也是目瞪口呆,再一打量那俊秀的老板只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态度也不禁拘谨起来。
他为难地扒拉扒拉了头发。
雷无桀衣服真的不行。
说完,生怕萧瑟又说出那快成他心魔的一百两,又急急补充道。
雷无桀不过我我,我很快就会有钱!
雷无桀我要去雪月城,很快就有钱了!你相信我!
雪月城……
熟悉的地名勾起了萧瑟隐秘的心思,他细细琢磨一番,只得叹口气。
萧瑟也罢,总归是要走一趟的。
去那,去要一个他惦念已久的答案。
松摧月下来时,正好听到他们谈话的关键部分。
松摧月什么雪月城?五百两?
那声音甫一入耳便听得人心神激荡。
雷无桀下意识朝阶梯处看去,只觉得双眼都情不自禁的因那人的外貌发亮。
似乎是刚刚从睡意中清醒,那人的眼角犹带几分朦胧,清冷的眸酿着醉人的柔和,雷无桀不敢再看那双眼,匆忙低下头。
然而那以下却是更让人眼热。
纤长的细颈下是凌乱的衣襟,敞开的领口露出那白得晃眼的肌肤,里衣上是一件不合身材的厚实大氅,长度本应及地,却被他极为爱惜的搂在了怀里一部分。
合该是仙姿玉貌的人拥有如此情绪,只觉得似是从天上坠下了红尘一般。
咚咚咚,原本被追债变得剧烈的心跳眼下更是如同擂鼓,振聋发聩,好似有人往他的肋骨下投下数枚霹雳子,这下雷无桀是彻底不敢再看了,兵荒马乱的将视线转向萧瑟。
雷无桀萧瑟,这位是?
他用词也难得斯文了许多。
萧瑟压根没理会雷无桀的少男心事,也没问怎么不继续睡下去这种傻话,只垂眸望向松摧月,语气温柔。
萧瑟小李准备了点吃食,要用吗?
松摧月却是没轻易被萧瑟这点糖衣炮弹迷惑过去,皱着眉笃定道。
松摧月你要走。
萧瑟……是。
羽睫一抖,那双波光潋滟的蓝眸像是盈满了某种破碎的情绪,松摧月看着萧瑟,语带艰涩,一字一句。
松摧月你不准备带我。
萧瑟已经闭上眼。
萧瑟是。
这句,虽轻,却掷地有声。
松摧月那夯昊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你还会回来吗?
有许多问题好似透过他的双眸传达了出来。
仿佛也被感染了离别的情绪,穿着舞狮装的小狗哀哀切切地伸长舌头嚎叫着,又倒腾着四条小腿绕着两人跑圈。
松摧月俯下身将夯昊抱起,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也跟着期待的看向萧瑟。
萧瑟拢在衣袖中握拳的手不禁一紧,只觉得面对他人的视线从未如此艰难过,不,其中一个甚至不是人。
喉结微动,落在松摧月身上的余光被萧瑟不着痕迹的收回,他言不由衷道。
萧瑟与你何干?
第二次了。
第一次萧瑟说这句话时,松摧月知道这话的潜在意思,自然不放在心上,眼下虽然与当时大差不离,但他这种将她往外推的行为多少让她有点伤心。
于是她也被萧瑟避之不及的态度激起火气,眼神冰冷。
松摧月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就别带我回来。
语气竟与萧瑟像了个十成十。
雷无桀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他们两个为何吵起来,只在这令人紧绷的气氛中大气都不敢喘,痴痴地看着立在萧瑟面前的身影。
怎么有人长得好看就罢了,还能越看越好看啊……
萧瑟自知他的话语太过伤人,也不对松摧月这句赌气,他低头,目光灼灼地解释道。
萧瑟我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既已知道他的目的,何必与他绑死在一条船上?帝王之怒何其可怕,没人比他更清楚,更何况第二次?
是他萧瑟执意要去讨得个答案,但这却不是松摧月必须的。
他一直都分得很明白——
这份陪伴不是理所当然。
松摧月气笑了,合着需要她在她就得在,不需要了就抛开是吧?她要是不按照他萧瑟的安排是不是就是不识好歹?
她凝视着那双坚定的眼,试图从他的眸底窥出半分动摇,结果却大失所望。
萧瑟只是沉默着任由她看,坦荡无比。
她抱紧怀中的小狗,一把抓住搭在肩上的大氅,用力向萧瑟扔了过去。
松摧月那你就走。
袍脚飞扬,卷起的风带着寒冬的凉意,对于松摧月来说过长的大氅,对于萧瑟却是刚刚好。
他披上还带着几分松摧月气息的大氅,心底滚烫不已,又望着松摧月洒脱地笑了笑,转身大声道。
萧瑟来呀,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