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说唐莲

九龙作为边境第一大古刹，建筑规模自然庞大。

越过山门拾阶而上，但见位居中位庄严肃穆的宝殿被槐松簇拥，山风浩荡，婆娑树影在明瓦朱漆拓下一片朦胧的灰，庭前香火鼎盛，星红小点星罗棋布，袅袅烟雾作丝线状绕着香根四处飘散。

引磬声起，寂静的夜色更清，唐莲终于出了房门，他伤势最重，即便有人替他疗伤，调息也要许久，因此几人已在殿前等候多时。

司空千落一听到那阵幽微的脚步，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司空千落大师兄，怎么样？

他们几人在萧瑟三人带着无心消失后就由无禅牵头来到了九龙寺，意外的是天外天并无另派人马在寺前蹲守，虽然想不通，但总归也是好事一桩。

十几天前他们将将落地，唐莲就给雪月城传了信，眼下信鸽带回新的消息，几人都想知道雪月城那几位做出了什么决定。

无禅站在唐莲身边，垂首望着他，低低念了一句佛号，又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唐莲仰望着月亮，有些失神。

唐莲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天女蕊接过唐莲指尖夹着的信纸展开一看，疑惑道：“凭心而动？”

司空千落也是不解，苦恼地皱了皱鼻子。

司空千落这，凭心而动是何意啊？

又不禁瘪着嘴，埋怨起那个只会坐在雪月城看戏的首座来。

司空千落爹爹他们总是这样，尽说些听不懂的话，唉……这般草率的话，那我和师兄是抓，还是不抓那和尚？

无禅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倒是并不意外的模样。

早在得到雪月城只派出大徒弟唐莲来护送棺材时，他便对那几人的态度有了预感，眼下不过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他见唐莲如今还在苦恼，有心提点，不由沉声开口道：“佛曰，随性，随缘，随心，唐兄又何必自寻烦忧？”

唐莲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扭头看了一眼无禅，又将视线落在了门户大开的殿内。

此刻正到燃放养息香的时分，大堂处聚集了不少僧人整齐的落坐在蒲垫上，为首的僧人手持法器，只轻轻敲了一下，禅音便如动荡的水波一般由内至外扩散。

煌煌宝光中，鎏金佛像置于殿内上方，眼眸低垂，唇角带笑，那神性宽和，好似也向他投来了注视，唐莲心中一静，叹道。

唐莲我自小生在唐门，前十六载潜心研习暗器手法，后九载拜入雪月城，尊酒仙为师，这二十六载都像被定好的，我只需按照每个步骤完成即可，随心，随性，随缘，这三个词我却是不解。

唐莲既然无心如此重要，那师尊为何不向我下雪月城的绝杀令？

司空千落乍然听到绝杀令三个字还有些惊讶，下意识提高了声量。

司空千落大师兄，你想杀了他？！

她见那和尚年龄实在不大，又在这小小年纪被关在棺材里一路送过来等着这些人废了他，早就心生恻隐，没想到大师兄也是想杀他的其中之一。

唐莲犹豫了一下，答道。

唐莲若是师尊下令，我会动手。

天女蕊旁听片刻，却是有些琢磨出了点味儿来，轻轻笑道：“老说你古板你还总是不服气，你师尊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是生性愚钝，不可能不知道师尊的意思，但……

唐莲摇了摇头。

唐莲可若是他日后为祸一方又当如何？

他害怕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放虎归山的就是自己，他死却是不要紧，可再严重一点，辱了唐门与雪月城的名声，那么唐莲就是万死难辞其咎的罪人了。

身为两处势力中地位都不轻的人，唐莲有时需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是一点点小事。

司空千落听得眉头紧锁。

司空千落这倒也是。

天女蕊仍旧神色不改，笑意盈盈的面容仿若盛开的芍药，她语气娇柔的一开口：“那就再杀不迟。”

完全想象不到话语内容会是这般杀气腾腾。

然而纵使如此，也的确有理。

无禅捻动佛珠的手一顿，情不自禁地瞥上一眼天女蕊，又低呼了一声佛号，笑道：“看来几位施主心中已有决断。”

话落，为着同一个答案相聚的四人，又因为心中有了想法各自回房。

最后一批香客亦是走的走，留的留。

唐莲背靠在木门后，凝神仔细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待终于确认其彻底归于虚无，适才开出条门缝观察着庭内。

此刻才算万籁俱寂。

他翻出窗子，借着庭内临近的影子，身形鬼魅，好似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之中。

因着男女有别，还有安全考虑，天女蕊和司空千落被唐莲谨慎的归置于他与无禅背后的屋子。

唐莲便是接收到了天女蕊重要信息的暗示，这才没有安寝，漏夜赶往她的屋子。

但当他堪堪越到天女蕊窗边槐树的那根枝头时，一道红绸却迫不及待的从窗口探出缠住他的腰，他一惊，条件反射的就要避开，又想到天女蕊绝不会无的放矢，硬生生忍下冲动，任由对方将他拖入屋子。

屋内显然被对方刻意做暗过，置于门边和茶桌上的油灯已被吹灭，只留下床头半根燃烧的蜡烛，甫一入眼，便是那贴身寝衣下大片白皙的肌肤。

视线一晃，唐莲匆忙撇开脑袋，低喝了一声。

唐莲蕊，你这是做什么？！

那头的天女蕊却仍旧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上前，在他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气：“冤家～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听见这话，唐莲下意识就要向身后瞥去一眼，又在理智回笼的下一秒被天女蕊伸手止住了动作，托着下颌强制转回了视线。

唐莲抱歉……

差点误了大事。

四目相对，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在黑暗中仍旧散发着无限诱人堕落的魅力。

唐莲含糊地应了一声，如临大敌的绷紧了浑身肌肉。

然而天女蕊好似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又娇俏地轻哼一声：“春宵苦短，你拿什么赔我？”

尽管知道这只是做戏，唐莲心里仍旧困窘得很，不得不又道声歉。

唐莲抱歉。

“抱歉，抱歉，你这呆头鹅只会抱歉？”

她叱责了他一句，又因为压低声音，比起愤怒，更像是含上了点对情人委屈的意味。

唐莲一愣，反应过来后急速跳动的心脏却是骤然一停，喉结滚动着溢出一声叹息。

他总是能听出她的真心话的。

三顾城，美人庄。

正如当时在场的萧瑟所言，是边境最大的销金窟，可就像雪月城不是一朝一夕之间成为天下第一城，作为一个小小中转站的三顾城亦不是短短时间就能出名至此。

其中除开仰赖后来一些能人的手段之外，亦是和雪月城深度绑定的原因。

唐莲虽不知美人庄是何时与雪月城进行的合作，但这世道女子多艰，美人庄内又都是女子，会武的人不多，便只要想想就知道她们的目的是什么了。

而天女蕊，雪月城的一颗暗线，没有什么比爱慕雪月城第一弟子更好的借口来接近他传递消息。

自那次之后，她亦总是对他做出试探。

他敛眸，注视着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一路从他的喉结滑至小腹，最后勾起他束在外衣上的腰带，暗示性的向前拽了拽。

他心绪复杂地顺势跟着她走向床榻。

被床帘笼罩的狭小空间已是彻底没有了容许唐莲逃避的空间，如此，那浅薄的香气也像是浓郁了数倍，不断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钻入五脏六腑。

“抱我。”

天女蕊的指使毫不客气。

唐莲僵硬的寻了块儿不那么烫手的地方，虚虚的抵在她身侧，便算作抱。

天女蕊此刻倒也不较真，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肩头，细细说着自己得来的情报。

唐莲一边分神去注意天女蕊话里的内容，一边决定回去问问三师公有关天女蕊的事。

他自诩自己实非心肠柔软之人，杀人亦是从不眨眼，但面对几乎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天女蕊还是难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们相伴时间不短，甚至也能称得上旁人口中所说的青梅竹马来。

大抵是心动过的。

天女蕊容色惑人，表现得又是那样一番一往情深，就是不近女色的佛子也得被她撩动心弦。

其实对于天女蕊将目标定为自己，唐莲心里也是门清的，或许有五分情深，可在看过太多男子薄幸的案例之后，她却不一定真有信心能够遇到那样的人了，于是只希望找着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

然而唐莲清楚，自己永远给不了天女蕊想要的。

若要依次排名，在他心中，生他养他的唐门，教他用他的雪月城并列第一，其次是那些在他生命中占据了种种重要地位的长辈和小辈，就拿唐莲自己来说，恐怕也要排到三十名开外。

责任和情义已经填满了唐莲整个人生。

他不希望天女蕊将之大好年华浪费在无谓的自己身上。

她所钟情之人，必定也要全心全意钟情于她才好。

“我派人去金陵打听过……”

唐莲听天女蕊絮絮叨叨了片刻，脑海里不由想起她在马车上灼灼望着松摧月的目光，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唐莲那位松公子呢？

然而天女蕊的话却是极不自然的一顿，似是苦恼，又似是疑惑地回道：“说来奇怪……”

“我总觉得，我曾经应当是见过他的。”

这话令唐莲亦是颇感惊讶，天女蕊生平极为简单，从承了雪月城养育之情，自请接手美人庄后，这么多年，她江湖之行的地点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出面的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若说她要见到松摧月，唐莲能想到的只有雪月城和三顾城。

可就算仅仅只相处了两天，他也算通过雷无桀对松摧月了解一二，那也同样是个深出简入的主儿，缘何会与远在边境的天女蕊相见。

要说雪月城，那便绝无可能了。

要是天女蕊见过，唐莲必然不可能没见过，而见过松摧月的人又怎会认错。

至于怀疑天女蕊记错，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对她能力的这点信任都没有，唐莲不会专程来这美人庄一趟。

他负责押送黄金棺材的消息不算是个秘密。

尤其是萧瑟，此人深不可测。

唐莲一时间思绪万千，那天松摧月与萧瑟拉着黄金棺材里的人物扭头就跑的情景历历在目，心情不知不觉沉重了下来。

他竟看不出两人轻功如此高强……

出神间，唐莲忽然听到耳畔一声极其缠绵的呼唤。

“唐莲。”

自从相熟过后，天女蕊何时用过这样正经的口吻唤过他的名，从来都是戏谑又漫不经心的笑着叫着‘莲’之一字，好似这婉约的字，如何也要在她口中开出靡丽的花儿来。

深知天女蕊霸道性子的唐莲眼皮不安的跳动了下，咕咚一声咽下口唾沫，正要开口告辞，却惊觉手中的触感不对。

那是比之绸缎还要柔软光滑的细腻，甚至带着适宜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