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摧月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到她甚至觉得自己融成了一片云,一朵花儿,吸气吐纳间又似从口中呼出了阵阵不歇的风。
那感觉颇为奇妙,她一时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可很快,梦境便发觉了主人公的逃离,松摧月的身体又变得很沉很沉,那忽然施加的沉重宛如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在她的双肩。
她倏地睁开双眼。
眼前世界丽日流金,春风骀荡,仿佛自成一处风景。
簌簌花影透过窗棂托着细碎流光落下,有雀儿站在枝头欢快地叫着,宛如游丝的熏香透过面前青白釉三足香炉莲花状镂空,袅袅勾动着她的神经。
松摧月立刻明白自己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她这次闭上眼睛许久,想让自己脱离梦境。
但松摧月堪堪让自己沉下心,耳侧就传来一阵珠玉碰撞声,她下意识朝那处看去,却见有一只大手正拨开一边珠帘。
缠枝纹绕满绛紫窄袖,外罩一件绀青云锦半臂,那人一手背在身后,露出左肩满绣的梅兰竹菊,昂首阔步间,衣裾翩然。
她听见屏风后传来青年含着淡淡讥诮的嗓音:“你今日是以景玉王的身份来?还是以萧若瑾的身份来?”
萧若瑾?!
万万没想到会涉及到这个名字的松摧月心中陡然一惊。
那岂非是宫里那位?
她努力转动眼珠子,试图看清那人的面貌,可就算那人逐渐缓步行至她的身侧,她的视线始终不得落到那人脖颈往上的位置。
只能见到那人弯腰执起面前倒满的茶盏啜饮一口,笑道:“这有区别吗?”
青年颇为不耐烦:“当然有区别,这区别于我是先听你废话一番,然后再将你赶出去,还是直接将你赶出去。”
松摧月虽然看不到,但隐约感觉那人目光似乎在屏风上梭巡了一番,又有些遗憾地垂了垂眸,无奈叹了口气:“你这臭脾气,也只有他们受得了你。”
“特意来我这儿难道只为说这句话?”
到底是不想和他多说一句,青年直接提醒对方道:“有何贵干?景玉王殿下。”
那人唇边的笑容一抖,不禁染上一丝苦涩,又故作自然地一掀衣摆,盘腿落座,腰间缀着的饰物随着他的动作滑至一侧。
上好的羊脂白玉被深色衣襟衬得质感非凡,其雕刻出的双龙饕餮纹更是能看出定然出自大家之手。
松摧月这才注意到那枚打着赤色宫绦,与他低调穿着极为不相称的玉佩。
“你与父王到底谈了什么?王弟被连夜召入太安殿了。”
青年显然对这话更感兴趣,怔忡过后,语气和缓了一点:“想知道?”
“说了也无妨,不过是一些琐碎的关心罢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人眉头一跳,正想凝神细听,又听青年意味深长道:“陛下不舍我孤身一人,总想乱点我的鸳鸯谱……”
他的呼吸随着这句骤然一乱,情不自禁追问:“那你如何回的父王?”
松摧月心中亦是随着这句猛然一跳,有些惊疑不定地瞥了两眼那只忽然攥起玉佩的手。
直到耳侧再次传来难辨喜怒的回应。
“我说——”
青年轻笑一声:“松某不才,自有意识起,拜天地为师,取日月入名,以游历四海为目标,对成家早已无甚期望。”
——
视线不可遏制地混沌起来,松摧月朦胧间回归意识,仍旧有些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难得见松摧月这副模样,雷无桀和无心都有些稀奇地向她投来了视线。
雷无桀松公子,你醒啦?
雷无桀欣喜地想要提步上前,但没等他靠近松摧月,胸膛便毫不留情地受了一个肘击,再抬起头时,他已经被迫退至萧瑟身后。
揉着生疼的皮肉,雷无桀嘴里小声嘟囔着。
雷无桀我不就是忘了吗?又不高兴了……
无心明知会惹萧老板不快,还要多此一举,可实在不是聪明人所为。
在旁的无心一字不落地听进这话,不由失笑地摇了摇头。
无心你呀,就是不长记性。
这一路没少人说他笨,无心这话说得委婉,却也是一个意思,雷无桀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雷无桀什么是聪明人做法我的确不懂,可我知道,如果真要考虑那么多,便要失去许多了。
他老神在在的也学着无心摇了摇头。
雷无桀你呀,就是想太多。
无心一怔,忍不住收回落在松摧月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雷无桀。
雷无桀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有些疑惑地停下揉着胸口的手。
雷无桀……怎么了?
无心开口问道。
无心你如此执着松摧月是为什么?
雷无桀还以为无心这副表情是要说什么呢,原来是问这个问题,他不禁扬起一个率直的笑容,热血满满地竖起大拇指。
雷无桀那当然是为了和松公子成为朋友啦!万一萧瑟哪天就同意了呢?
……是他鬼迷心窍。
无心一时被雷无桀露出八颗齐整牙齿的笑容闪到,心下无语片刻,又似笑非笑地捻了捻佛珠。
无心只是为了成为朋友?
本来应该笃定的答案反倒在无心这句反问里迟疑起来,雷无桀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是什么原因。
不过他虽没察觉到无心话里的深意,却本能觉得不对,又看着无心,小心翼翼问道。
雷无桀那,还应该有什么?
无心不,没什么。
无心定定看了雷无桀半晌,才阖眸否定,慢吞吞提议。
无心其实成为朋友何必要萧老板同意?
雷无桀望着无心的眼睛一亮,但思及与松摧月相处的种种,又很快暗淡了下来,泄气道。
雷无桀我倒也想。
若是直球有用,他也不会到现在还在抓耳挠腮的思考怎么接近松摧月了。
雷无桀以前从来没觉得交朋友是件那么难的事,他不说有多么了解萧瑟,但江湖上行走的那套路子终归是对萧瑟有用的,可松摧月又与萧瑟不同,每当他觉得自己与松摧月是能够聊得来两句的朋友时,对方无意中流露出的冰冷距离感,却在告诉他,还不是。
到现在,只能通过萧瑟引荐一二。
雷无桀可松公子……
说着,雷无桀又是欲言又止收了声。
然而面对雷无桀的苦恼,早已看出萧瑟与松摧月都是心软性子的无心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暗自挑了挑眉,宽慰道。
无心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加油,我相信你的魅力。
那模样看起来比雷无桀本人还有信心。
雷无桀也被无心的话激励到,丝毫没觉得他的用词怪异,不禁打起精神,握拳道。
雷无桀好!烈女怕缠郎!
便行动力超绝的又冲着松摧月另一边的空位置去了。
无心的手落了个空,不由感到啼笑皆非,望着那一蓝一红蹲在松摧月面前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得太多吗……?
怎么可能想得不多。
无心自嘲地笑笑,只是淡淡垂眸站在他们三步之后,一珠一珠摩挲着紫檀木手串上的经文。
他可没有太多任性的资本。
——
松摧月的确不会生什么大病,但小病小痛却是一生就能持续许久,不说换季必备的发热,就是空气稍冷,都能引得她咳上整整几个月。
以至于雪落山庄里除了日常温养,进补萧瑟身体的药材,还备了许多滋阴润肺的川贝,枇杷露等物。
现下松摧月的身体一弱,萧瑟就开始担忧过段时间她会不会又要发热了。
所以无心提议让那两人带他们去药房时,萧瑟也没反对,反而仗着久病成医下对药物的熟悉,跟着搜刮了许多常用的丹药。
顺了顺松摧月略微凌乱的鬓发,萧瑟安抚一般伸手贴上她的脸侧,直到感觉到掌心中的肌肤依旧是一片熟悉的温凉,这才松下口气。
萧瑟做梦了吗?
他抱着松摧月落地时,便注意到了她眼帘下不安转动的眼珠,有这种猜测也不奇怪。
松摧月愣愣点了点头,脑子里还在回想‘景玉王’这三个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萧瑟的父亲,也让自己不要深思这具身体的来历,毕竟那些都与现在的她无关,但曾经被刻意压下的疑问又再次随着这个梦被她翻起,让松摧月不得不开始思考——
这具身体到底是谁的?
她死了吗?
那个古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还有奇怪的身份认知。
松摧月之所以默认自己是男人,也只是因为这样少了许多麻烦罢了,可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伪装有多么高明,朝夕相处三年,就连萧瑟这种眼光毒辣的人都没看出她的性别。
这哪里像是男人装扮给萧瑟先入为主的印象?反倒更像是有什么蒙蔽了萧瑟的思维。
简直迷雾重重。
有关于她自己,她很少袒露给萧瑟。
这样的做法让松摧月不得不感到一阵难言的愧疚。
他会怎么想?要接受陪伴了这么些年的人是个孤魂野鬼的事实?
松摧月心下惴惴,却又无法将这些不安直接诉诸于任何人,只能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萧瑟。
萧瑟是何等细致入微的人,自然察觉到松摧月情绪不对,可他思索了一圈,从雪落山庄出发,一直到现在也没想到有什么会让松摧月心情低落,只能岔开话题吐槽道。
萧瑟那无心和尚不识路,眼下我们从马寨出来,只能寄希望于一路西行能到达于阗国了。
说着话,萧瑟不无庆幸。
萧瑟幸好牵了三匹马。
松摧月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正要配合地回应,却忽然看见好大一坨红色挤在萧瑟身边,蹲在了她的面前,抢先答道。
雷无桀松公子你突然晕倒可吓坏我了!若不是无心说你只是饿着了,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伤。
松摧月嘴角一抽。
松摧月饿着?
这话倒也没说错,但听起来怎么这么丢人呢?不过说真的,哪有人一天只吃一顿,走了几天几夜,还能精神满满啊?
哦,这三个人可以。
她不禁看向两人身后的无心,后者无辜地眨了眨眼,状似毫无办法地耸了耸肩。
松摧月又使劲摇了摇头,所以不是她太弱,而是这三个人变态的强才对。
她打量着这三人,面容忽然前所未有的严肃。
就在雷无桀与无心不由被松摧月面上神情牵引,脸色也凝重起来之时,就听她冷不丁道。
松摧月能够辟谷,至少应该到筑基后期了?
雷无桀……
无心……
唯有萧瑟早有预料,微微一笑,冷酷地打破松摧月的幻想。
萧瑟我未曾听过有人到达那般境地。
松摧月还是不死心。
松摧月剑仙也不能吗?
萧瑟再次斩钉截铁。
萧瑟不能。
此刻松摧月倒宁愿萧瑟不要这么笃定的回答这句玩笑话了。
她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掌心,情不自禁想要握拳,却又意识到三人还在看着她,不得不忍住自己冲动,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如果不能修仙……
那她到底该怎么保住自己这一缕残魂?
求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