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四周也没什么大动静,是以对无心和萧瑟很放心的两人早就聊了起来。
虽然大部分都是雷无桀这个话痨在说,但在身为聆听者的松摧月极其耐心的捧场下,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起劲。
从他出生的江南,到幼时听过的英雄故事,松摧月在萧瑟身边没少听过江湖之事,可从未听过如此生机勃勃的描述,一时也被雷无桀口中的风景迷了眼,更何况他们正谈到那场魔教征战。
众所周知,十二年前的大魔头叶鼎之曾在姑苏短暂的生活一段时间,那里亦是他的埋骨之地,普通百姓自然对那里避之不及,然而对于一部分武林中人来说,称其为朝圣之地也不为过。
要知道纵使叶鼎之在大部分人的心底印象落不得好,但他的武功仍旧称得上世所罕见,除了当时半隐退的前天下第一,以及现天下第一,再开武榜之时,前三必定有名,可惜的是他魔功大成没多久,这个在江湖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年轻人就此溘然长逝。
不禁令多少人叹惋,若是走上正道,又该是天赋多么出众的武学奇才。
不过就像谈起叶鼎之,便要提起那位爱得轰轰烈烈的天下第一美人一般,还有一位,也不得不提起。
那就是突然出现在局中一剑定下叶鼎之终局的神秘人。
据传,彼时因为魔教征战,北离大乱,朝廷广发英雄帖,征召江湖豪杰一同抗敌,各门各派也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知凑出了多少人才奔赴战场。
然而叶鼎之在禁卫森严的天启都能全身而退,可想而知面对无组织无纪律的江湖人有多轻松。
可以说,当时的叶鼎之若是不想死,没人能令他丧命。
偏偏那位神秘人出现了。
众目睽睽之下,没人能说得清‘他’是男是女,何时出现,怎么出现,怎么借走众人的贴身佩剑。
仅凭一击,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好似全都失去了自己的视觉,只记得一片华光大盛,天与地再次裂开一道间隙,他们听见远处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再次睁开眼,叶鼎之已经狼狈地跪在江河的另一边。
漫天的断剑迟迟随着春雨下落,宛如飘零的落花,纷纷坠入两边的泥地,但震慑在耳边的长吟,却警示着众人,方才他躲过了一击怎样可怕的杀招。
而使出这一剑的本人,却是连袍脚都未乱,慢条斯理地扣紧了脸上的黄金面具。
有关于这位神秘人亦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因为当时魔教气焰太盛,平民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万人请愿学堂李先生出手,而这黄金面具后来的确有人认出出自宫廷手艺。
另一种说法,当日有人豁出性命,想要一观这场绝世之战,却被严令喝退,而那嗓音,虽被各种杂音吞噬部分,却仍旧辨得出‘他’年岁不高,实在不似学堂李先生那般苍老。
不过奇怪的是,在这场战争过后,这位神秘人再没有出现过,令一众想看‘他’与百里东君争上一争的江湖豪杰大失所望。
‘他’唯一所在的痕迹,仅余当日与叶鼎之打斗的战场,距离姑苏城外寒山寺不远的一片枫林。
那处本是一条小溪,后被神秘人第二剑破开,斩下大片土地,形成一处断崖,崖上水流湍急,崖下剑意冲天,非修为高深者不可入。
许多习武之人为了一睹那位的剑意,干脆在崖上架了座桥,即便不能下去,在上面感受感受也是极好的。
也因此,寒山寺虽是个不足十人的小院,香火却络绎不绝。
雷无桀小时候也没少去那玩过。
临行前他还曾特意绕到过寒山寺上过一炷香,帮助代替师兄顶早课的小沙弥敲完一百零八声钟,出来时,恰逢江南难得一见的大雪。
那场大雪下得又快又急,或者说,江南大部分的雪都落得又快又急,短短一刻,待到他走到枫林之中,雪已经停下了。
落在他发间和衣衫上的残雪被循环的内力蒸腾成热气儿,迅速化作雾气消散,他登到桥上,断崖下呼啸的风声如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一般凄婉哀凉,低头向下望去,数道真气还在尽职尽责的隔绝外人的窥视,抬头望向远处,是渔人撒网的剪影。
如此割裂又和谐的一幕。
枫谷断崖,落桥残雪。
江湖便在他脚下,风景亦在他眼前。
那时的雷无桀心中便也顺理成章地升起万丈豪情,对着断崖呐喊道:“等我成了剑仙,我一定会回来的——!”
松摧月正对堪称一绝的江南雪景赞叹不已,听到雷无桀气势如虹的宣誓忍不住莞尔一笑:“剑意什么的我不在意,只听你说,我倒觉得此情此景若是不亲眼一见才是生平一大憾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数十年过去了,那剑意仍旧凛冽如斯。”
雷无桀摇摇头,满是憧憬地拍拍背上的包裹,开口道:“那位前辈说不定也是个剑仙!”
说到这,想起至今还未回来的萧瑟和无心,雷无桀又是心痒难耐。
他在哪?慕凉城附近!
慕凉城有什么?孤剑仙!
他居然离一个剑仙这么近,若是不看,岂不可惜?
可雷无桀也知道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这一会儿可谓纠结万分,直到此刻才思索出个结果来:“松公子!我们去慕凉城看看吧?!”
然而这句话,听在松摧月耳里与“松公子,我们去找死看看吧!”别无二致,她眉头一皱,便要拒绝,又听雷无桀道:“你若是怕,我们就在外围看看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坦然又漂亮,好似半点不将孤剑仙这个名头的含义放在心上,松摧月不由疑惑:“雷少侠,你不怕吗?那可是孤剑仙。”
传闻孤剑仙一人独守空城,性子孤寂超然,若是因为他们擅闯他的领地感到冒犯,转手杀了他们也并非不可能。
可雷无桀只是笑意盈盈看向松摧月:“江湖中高手如云,我合该高兴才是。若是要怕,我应当待在霹雳堂。”
“再说了。”
少年人全无惧色,火光闪烁间,他灼灼的双眼也似两团倔强的火焰,融融的暖意顺着两人相贴的肢体传到松摧月身体,她怔怔望着雷无桀意气风发的脸,耳边除开悲凉的风声,亦有一道充满胆色的嗓音。
“我不可能怕一辈子。”
——
大抵是被雷无桀一句话迷了心窍,松摧月竟然真的跟在他身后摸进了慕凉城,她心里想着,若是不成,以她的轻功带着雷无桀逃跑也使得。
总归不会轻易被抓住,让雷无桀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或许是曾经人口不多,属于边陲小国中的慕凉城并不大,外围是一圈圈民用瓦房,再往里才是各种牌坊、酒肆、客栈等设施。
但这些设施与外围的寒舍也并无不同,处处透露着被风沙侵蚀过的痕迹,松摧月他们到达此地之前,能够感觉得到北离已经慢慢开始入春,在这里,却寻不到半点春的痕迹,就连生长在木缝中的杂草伸手掐上一把都能捻成枯黄的碎末,俨然活不了几日的模样。
害怕露出破绽,松摧月与雷无桀不敢动用轻功,只敛息小心翼翼地一边扫除自己的痕迹,一边往内围靠去。
越往里进,二人脚下的地面越干净,也越能感觉到非同寻常的气息。
慕凉城并未划分城区,因此主城极其显眼,就在屋舍的包围圈正中,城墙高耸,傲然屹立。若是白天看,它好似所有身居高位的王上一般,只是在垂眼俯视着身边的子民,纵使平淡,仍旧能带来一城的威压。
可只要在夜晚离近一里,便能注意到城墙四处插上的白幡,风一烈,那些白色的布块便在夜色中颤抖着哀鸣,仿若无数个归不了家的灵魂。
松摧月颇为悲春伤秋地叹出口气,觉得自己果然和这座城八字不合,只是短短一刻,她都觉得要抑郁了,洛青阳却十几年如一日的在这儿坐牢,甚至自闭不出。
怎么能不变态呢?
与身边的松摧月截然不同,雷无桀兴奋地睁着一双大眼四处乱转,目光落至地面几道深刻的划痕,突然惊喜地低呼道:“这些……是剑痕?”
松摧月一时没看住,他便像是挣脱了狗绳的哈士奇,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一会儿这里摸摸,那里蹭蹭,试图仔细感受其中的剑意。
索性他还知道些许分寸,并未逃离松摧月的视线范围之外,她正想解释,却听一道不咸不淡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洛青阳定居慕凉城后,许多剑客慕名而来,但最终都没有一人能令他拔剑,他那柄名为九歌的长剑也因此从未上过榜。”
松摧月立时噤若寒蝉,毕竟某人前几个时辰还勒令过她不许到处乱跑,眼下又被抓个正着,自是心虚不已。
她望天望地,就是不看路过的两人,有心想给雷无桀一点提示,然而另一个傻子却只顾着听洛青阳的战绩,时不时的发出赞叹又钦佩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他能被称为孤剑仙吗?”
“为什么?”
“不曾有人令他出剑,可死于他手下的挑战者仍旧不计其数,在凄凉剑法大成之前,他的剑鞘已先饮血,有关于洛青阳的记录,除开少得可怜的消息,大半都被击败挑战者无数的九章剑鞘所占据。”
“竟是如此…?!”
“说了这么多……”
“好厉害啊,若是我也能有这么厉害的一招半式的话嘿嘿,哎哟!!”
蹲在地上正陷入无尽畅想的雷无桀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屁股上传来熟悉的钝痛才晓得仰头看。
这一看,不得了。
萧瑟正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无表情,身旁无心嘴角的笑就没停过,左眼写着‘牛啊兄弟’,右眼写着‘竟然真敢进来’,又意味不明的冲松摧月点了点头,就差没明写‘你完了’。
加上身后不断舞动的白幡,雷无桀一时竟说不清是在此刻遇上鬼怪更可怕,还是站在他面前的二人更可怕,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胆怯道:“我可以解释的,萧瑟!”
但萧瑟可没有听雷无桀胡扯的耐性,略显无语的打断了他:“说了这么多,你摸错了,夯货。”
“啊?”
雷无桀这下真傻了。
这话太突兀,他看看手边的剑痕,又看看萧瑟,仿若被一阵雷电直击要害,僵直半晌,只感觉自己也要随着这些寒风碎了。
萧瑟才不管雷无桀碎不碎,不怀好意的补充道:“洛青阳都多久没用剑了,哪来的剑痕?摸这些,你也不嫌晦气。”
“……”
一个想贴贴剑仙的小男孩终于在萧瑟的实话下淡淡的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