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慰的同时,松摧月亦是好奇得很:“萧瑟你怎么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萧瑟对洛青阳的忌惮,松摧月才不去问萧瑟要不要来慕凉城看看,因为纵使希望萧瑟勇敢起来,她却也没有勉强别人的习惯,不想萧瑟居然主动踏入了这块地方。
而这一步,像是踏碎了长久以来禁锢萧楚河的一道锁链。
萧瑟淡淡垂下眼,唇边还带着一抹释然的笑意:“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事不过三,更何况他又不是雷无桀那个榆木脑袋,再看不出松摧月与无心的用意,他也不用去雪月城了,待在雪落山庄就这么老死比较合适。
可惜的是,枉他平日里自诩有点小聪明,竟也看不破自己心态上的问题。
从雪落山庄到破庙,再到慕凉城,哪一步不是因为外人的推动他才肯迈出一步。
若是一直被动至此,那这答案他是争是不争?
一旁的无心多少能明白萧瑟的心理,不同的性格又多少对萧瑟做出的选择不理解,在他的印象中,那位永安王不说性格果敢,也绝对不会似萧瑟这般畏首畏尾,但事到如今,无心也算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萧楚河化名萧瑟隐于市间绝对另有隐情。
至于这隐情如何,却不是他能够知晓的,他们之间浅薄的信任还不足以萧瑟放下防备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毕竟他们不单只代表自己,还代表两个立场。
想到这,无心适时发出感慨:“看来这江湖还是要闯上一闯的,你说对吧?雷无桀。”
话题是怎么转到他这儿来的?
跟着松摧月的问题一同看向萧瑟的雷无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懵逼二字,但热情的雷少侠永远不会让四人小团体中谁的话落下,因此尽管又迷茫了一瞬,却很快精神满满地应和道:“对啊对啊,四舍五入,我如今也算是见过孤剑仙的人了。”
萧瑟也跟着懒懒道:“是啊是啊,再四舍五入一下,你都在孤剑仙手底下过了两招了。”
松摧月与无心立刻被萧瑟这句毫不留情的挖苦逗笑了,可不知雷无桀是没听懂,还是故意乱回,惊喜道:“萧瑟你居然这么看好我?”
萧瑟一哽,望着雷无桀亮晶晶的双眼,再没有任何话说。
见萧瑟再次在雷无桀这里吃瘪,无心更是觉得好笑,他清了清嗓子,假意正经:“何止萧瑟?未经凡尘侵扰,天生玲珑心。雷无桀,在我看来你的成就远不至于此,想法不如再大胆点。”
雷无桀还有些不解:“再大胆点?”
而松摧月已经对无心接下来的话隐隐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
“叫他让个位子。”
白袍僧人只是手持佛串,一贯笑着,谁也没看。
——
与慕凉城的枯败不同,若说哪里春意最浓,除开地势特别的雪月城,那首屈一指的便是天启。身为北离的首都,天下财富的流入中心,皇城最不缺的就是人,更不缺想要往上爬的人。
后宫早早就在宫人的努力下花团锦簇,为的便是上位者在这开春也有景可赏。
这其中又以最受宠的宣妃为重。
绕过朱墙金瓦的宫门,金碧辉煌的东西两殿,闹中取静的兰亭别院格外雅致。
湖边水榭波光粼粼,一边是手持重剑的侍卫,一边是手持宫灯的侍女。
来人被重重包围的宫人拦在几里开外,只拱手对最前方打量着他的少女温和道:“劳烦通告宣妃娘娘,就说——”
“洛青阳拜见。”
那少女见来人装束古怪,既无官服,亦无令牌,本想直接劝退对方,免得冲撞了贵人,没曾想听到来人的名字,严肃的面色一变,愣是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是洛先生,请稍等,奴婢这就请示宣妃娘娘。”
是了,能在后宫行走自如的还能是谁?
她再没见识,也是听过洛青阳这个名字的,当今圣上爱重宣妃,在琅琊王妃逝世后,怕宣妃觉得宫中无聊,特许曾经与宣妃一同长大的师兄时常探望,为她带来宫外的小玩意儿或是消息解闷。
你要问外男老往后宫中走动是个什么章程?
陛下金口玉言,洛先生曾经救过他一命,更何况宣妃自潜邸时就与洛先生常伴左右,既然那时候不曾有过丝毫逾矩,那么往后也不会有。
主打的就是一个信任。
不管群臣信了多少,大家都不敢在面上反驳这位皇帝不知是真是假的天真发言。
好在对于陛下的宽容,洛青阳没有不知趣的将这后宫视为来去自如的慕凉城,一年之中入宫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故而那新来的少女方才没有将来人的脸与名字对上。
那宣妃宫里的老人呢?
宫中的人曾经大批量换过一次,现存的大多数都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孤剑仙,不过要说是因为换人才不认识洛青阳,也不尽然。
洛青阳初次来拜访宣妃之时,还差点闹了个笑话,那时的他性格冷硬,旁人问他,话也不多说,一路直奔宣妃殿内,扔下一句找师妹,宫里的人哪里知道他的师妹,只知道万万不可让他进去,纷纷拔剑。
还是得到通知的宣妃察觉不对,连忙制止要动手的侍卫,众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胆大包天擅闯后宫的人竟然就是宣妃娘娘的师兄。
有洛青阳的从前作对比,就算是宫里的老人还在,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如今一副好脾气模样的孤剑仙了。
匆匆而去的少女再次匆匆而来,拱手行礼:“洛先生,宣妃娘娘有请。”
洛青阳点头示意,视线亦跟着脚下一步一步的台阶向上,停在那张美人榻前。
只是她显然已经听到声响,却仍旧不肯起身,慵懒地轻哼一声:“师兄,你来啦?”
洛青阳不可避免的目光一动。
色如彩霞的锦被半披半挂的垂落在地,包裹住佳人曼妙的身姿,软枕托起一截向下倾斜的纤细小臂,露出捏在花枝间的玉指,她的身前是一张矮几,矮几上摆放着不少宫人摘下的花骨朵,五彩缤纷,绚烂得紧。
“看看我这花儿,如何?”
她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利落地掐下了花枝,随手将那朵含苞待放的蔷薇置于琉璃花盆中,盆内清水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漾起圈圈涟漪,推开不少簇拥在她手边的花朵。
水影,花影,月影,她的倒影。
身后伺候的宫女不知不觉痴痴瞪大双眼。
这便是天下第一美人,恰似一副美景中再自然不过的一朵花,一抹月光。
纵使已为人妇,育有一子,十几年来,她的面容却未发生过多改变,仰起脸问话时,期待的双眼竟仍旧略带一丝少女般的纯真。
可洛青阳与她心里都清楚,那明月似的美人已如现今盆内栖身的水中倒影一般,虚妄至极。
他顺势向各色花朵看去,平淡开口:“只是一些死物罢了。”
她沉默片刻,却是忽而展颜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看起来丝毫没有对洛青阳的话感到意外和扫兴。
“你今日难得入宫寻我,可是宫外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儿?”
洛青阳却能窥见她眸底漫不经心的神色,这一瞬间令他无端生出许多莫须有的感慨,然而这复杂心绪在摸上手中的剑鞘之时,也迅速得到平息。
变得何止有那如月似的美人。
还有他。
事到如今,仅是物是人非这般感慨已不配扰乱洛青阳坚硬如铁的剑心。
他低垂下眼:“近日羽儿可有来陪你?”
纵使称呼亲昵无比,语气仍旧略带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不曾。”
宣妃身为后宫嫔妃,对于情绪的感知何其敏锐,意识到什么,搅动着水波的手指停顿片刻,又思索着回道:“师兄倒是提醒我了,前殿如何?”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规矩到了宣妃这里基本也等于形同虚设了,毕竟她相当清楚自己与当今陛下的结合究竟是因为什么。
洛青阳本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瞒着宣妃,皱了下眉头,便将前朝议论之事简短一句概括于她:“锁山河之约已过,陛下不会留他。”
这话是相当直接。
宣妃闻言,亦是同时皱起了眉头。
她对于明德帝会惦记这事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前朝大臣竟也没有一个反对这场几乎等同于宣战的决定么?
其实是宣妃想岔了。
每个朝代肯定有人想要兵不血刃的得到和平,早期的北离的确有人主张议和,不然锁山河之约也不可能推行得下去。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外天的情况更是格外不同。
天外天在叶鼎之继任宗主之前就已对北离虎视眈眈,从前朝开始,或者再从前前朝开始就没有哪个皇帝不针对过他,只是那时的天外天不成气候,打他,那是顺带的事,众人都没将之放在眼里,哪成想以这小门小户的能量能发展到十二年前那种地步。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是个人都不能容忍天天惦记着自家房子的小偷,更何况是大权在握的皇帝。
曾经碍于种种原因没能铲草除根,已让好一部分激进党对明德帝不满,而保守党也被这次紫衣候和白发仙的大胆举动挑起了真火气,不少人其实已经默认了天外天放弃了这位质子,毕竟对方若是真想和平过日子,就应该再将质子留下,因为那小娃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代表着十二年前血战的退让,更是代表着天外天的臣服之心,如今又接回去,是想造反么?!
于是一个个大臣也不主张讲和了,群情激奋,要不是顾及着上位者的体面和各国以后的交往,恨不得当场宣布与天外天开战。
宣妃想了一会儿也并未想通这其中的关系,却不妨碍她知道那个她唯一留在宫外的孩子已经踏上一条极危险的路,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伸手拉住洛青阳搭在剑鞘上的手腕:“师兄……”
这些转变只在一瞬之间,身后的宫女甚至没来得及劝阻,眼见着现在再拉也来不及,正惊恐之际,却见身边的人已纷纷默契扭头。
难怪宫内从未传出过这些传闻!
她条件反射的跟着将头一压,心中还是止不住的慌乱,眼珠子也跟着四处乱转,思维活跃的厉害,但上首的两人可没有理会这等小人物的心思。
洛青阳对上那双盈满泪珠的眼眶,记忆像是穿过久远的时光,忽然回到了几年前的灵堂之上。
飘飞的白幡,焚尽的檀香,在众多弟子的静默之中,伏在棺木上的少女哭泣得亦如此刻,悲痛又慌乱,像是失去人生之中唯一的支柱。
她口中不断呢喃着:“是女儿不孝!”
旁人只以为宣妃在为前几日与国丈的争吵而愧疚,然而唯有持剑站在她身侧的洛青阳见到她哭泣的同时,那张埋在臂弯的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疯狂笑意。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师妹,畅快?痛苦?只觉得原来一直以来如月似的美人,竟然亦有如此锋利的一面,面对他的注视也再没有半点隐藏的意思。
她湿红着眼尾,唇角兴奋地弯起,还是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低低唤他:“师兄……”
洛青阳眼前极快的闪现过父亲将他托付给易卜的场景。
「师傅对徒儿恩重如山,徒儿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小姐。」
又极快的闪现过他初次与小姐相见的场景。
「青阳发誓,此生必定事事以小姐为先。」
易卜这一生不乏对易文君的真心疼爱,但终究不敌他对于权利欲望的追求。
「青阳,给我看好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做主!哼!今日她不想嫁也得给我嫁。」
他沉默下来,跪在她身侧,忽然磕了三个响头,孝布本来随着他动作静静垂在两侧,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磕头太重,布条松动,在他抬眸看向棺木之时,自他额上缓缓飘落。
他也终于开了口,嗓音低哑:“青阳不孝。”
蕴含着旁人听不懂的复杂。
洛青阳望着那双眼睛,她仍旧专注的看着他,静静等待着他回神,剔透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落入花盆,朦胧月影在她的泪水下不断婆娑,似恐惧至极。
“我会帮你。”
他恍然应出这句,又见宣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才注意到抓着他的指尖还留有方才摘下花瓣的花汁——
鲜红得像她刚染的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