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公子，你方才直接说没见过不就行了吗？为何要多此一举骗那少侠？”
想起松摧月一本正经忽悠那少年的样子雷无桀就想笑。
“这可不是多此一举。”
这次依然是萧瑟解答了雷无桀的疑惑，他看起来已经回过了神，指尖略带留恋地动了动，似是在仔细回想方才的触感，开口道：“那少年立场不明，接下来我们不知要在于阗国待多久，还是不要再让局面更加复杂了。”
“更何况——”
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
这东西从幼时启蒙起便跟了萧瑟十几载，他绝不可能辨错：“那分明是澄心堂纸。”
“啊？”
这话题转得突然，雷无桀一时脑筋打了结：“好端端的，萧瑟你突然扯什么纸？”
萧瑟疲于再与雷无桀解释，有些苦恼地捏了捏山根：“你只要知道那纸很贵很贵，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就是了。”
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实在不想再见到一些熟人。
还是松摧月反应极快的觉出萧瑟话里的意思，下意识环顾一圈四周，最后仰头望向夜空那颗闪亮的星星：“你是说……”
“不错。”
萧瑟对她的猜测给予毫无疑问的肯定：“他们已经来了。”
说罢，他看向那头慢悠悠朝他们走来的无心：“我若是你，现在就寻匹马，一路朝西跑，越快越好。”
虽不知天外天近况，但再乱也好过留在中原处处受其掣肘。
以他们如今的立场，萧瑟能说出这句劝阻，已是出格，无心自然知晓他的一番好心，忍不住微微一笑：“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言语里已然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萧瑟并不意外无心的再次拒绝，只是相处时间不短，心中犹自可惜，他勉力让自己面色冷硬起来，不经意道：“随你。”
几人絮絮叨叨商量好明日的行程，又再次各自陷入安眠之中。
……
第二日一早，三人带着乔装过后的无心再次来到了那家酒肆。
昨日他们急于避开那少年，又对这于阗国实在不熟，因此今日特意过来问路。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今日运气欠佳，店里客人稀少也罢，来来往往的几波还都各自用着方言交流，他们几人听了几个时辰也没听到熟悉的官话。
前台的掌柜和小二倒是懂得几句简单的，可一旦涉及到稍微复杂点的指路，二人就会迷茫地回望他们。
几人实在无法，只能退了出来。
那二人的茫然好似感染了雷无桀，以往这种情况，萧瑟总是懂得又多，办法也多，于是不禁看向身边的萧瑟：“我们现在怎么办？”
萧瑟沉吟片刻，望着路上随着人流分向各处的和尚，心底有了计较。
三十二佛国举世闻名，不仅因为寺庙众多，更因为每年有不少游僧以修行为由离开本土前往异国他乡传教，跟上这些和尚，虽说不一定能到大梵音寺，但找到一两个曾去过中原的和尚指路一定可行。
他正想将这番揣摩分享给另外三人，余光却瞟到不知何时出现在酒肆墙角的一个和尚。
那和尚一身粗布短打，一手支着脑袋，侧卧在阴影处，脖颈上系着一圈婴儿拳头大小的佛珠也没摘下，就这么睡着，倒不嫌硌得慌。
萧瑟向来对环境敏感，见那和尚出现在酒肆心中已是泛起一丝古怪，再见那和尚身侧放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坛烈酒，心中古怪更甚。
西域佛国盛行苦修，五戒其中之一便是不饮酒，这和尚光明正大在此处破戒，竟还没被踢出佛门？不，也或许是已经被踢出了佛门才在此处破戒？
他看得啧啧称奇，示意几人上前。
那和尚却是对目光极为敏感，一个激灵，率先拎起酒坛子站起，趔趄着脚步便要走。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微妙的杀意传来，松摧月还没来得及探究，只觉身侧一道白袍身影闪过，快到她大惊：“四弟——！”
他们几人为防身份暴露，出行前约好以兄弟相称，但就是这声呼唤，也并未令无心停下脚步。
三人来不及思考，在看到无心身影跟上去的那一刻，亦是同时纵身一跃。
那和尚看似醉意熏熏，只初时越上屋顶有些许不稳，后来却拎着酒坛子跑得飞快。
几人且追且飞，竟然都跟不上一个醉了酒的和尚。
又是一个起落，萧瑟揽着松摧月，语气急促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方才走在前头，没有看到无心的神色，也不知晓这邪门的和尚突然又发什么疯。
松摧月同样一头雾水，但思及方才那股杀气，她猜测道：“遇到仇人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萧瑟望着遥遥领先的那和尚，思绪急转，能和无心有仇的，大多跟魔教征战有关，佛教当时的确出了不少力，但那也不是无心看到一个和尚就激动如此的理由。
于阗……和尚……
他感觉自己已快想到一些苗头，奈何这时，前方那和尚甩手将酒坛一扔，纵身跃进一个院子中，无心手疾眼快的接住酒坛，又突然停了下来，他运转不停的思绪也像骤然失去动力的陀螺，凝滞了起来，不禁困惑地问道：“怎么不追了？”
无心若有所思地放下酒坛向上望去。
松摧月跟着仰头一看，蓝底金字，笔走龙蛇，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梵音寺。”
雷无桀显然对这意外颇为喜悦：“这不就是那个什么，萧瑟你说的，呃……踏破破鞋什么的？”
萧瑟无语：“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去往于阗国的路，一个都不认识，偏偏到了于阗，要找大梵音寺，连路都没问，就到了大梵音寺。
松摧月不由赞叹：“我们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
几人聊了几句，见无心还是站在原地，雷无桀不禁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你不是要找大梵音寺吗？到了怎么不进去？”
无心愣了一下，骤然回神，笑道：“是啊，进去。”
说完，大袖一挥，纵身跃进寺庙前院。
萧瑟揽紧松摧月跟在雷无桀身后，也落进了前院。
但落地后的情形却和几人想象的不同。
只见寂静的庭院之中摆放着一顶极为华丽的轿子，四个魁梧雄壮的汉子站在轿边四角，两个面目俊秀的少年站在轿前，一看就是中原世家的气派，而方才那个喝醉了酒的和尚，此刻却是精神抖擞的手持一把戒刀与他们对峙，气势汹汹。
风吹动那轿帘上熟悉的纹样，萧瑟几乎绝望地深吸了一口气：“我说和尚，怎么每次你都能遇到这种大场面？昨天才支走一个，今天又来？”
松摧月嘴角抽了抽：“我收回刚才那句我们有点运道的话。”
雷无桀倒是跃跃欲试：“他们这是准备打架吗？”
“这哪里是准备打架，这是已经打了一半了。”
萧瑟揽紧松摧月，不由再次升起调头就走的冲动，他转头看向无心：“回家吧，回家好吗？和尚。”
这让他自己上路，也碰不上那么多名人啊，江湖还是太小了。
察觉到氛围异常，雷无桀困惑道：“那既然打了一半怎么不继续打了？”
萧瑟等不到回答，又是没好气道：“煮熟的鸭子都送到嘴边了，还打什么打？”
雷无桀依然不解，但还没等他将这句不解问出口，轿辇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几位小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那嗓音清润，透着被世俗磨砺过后的平静，不带丝毫恶意。
“他在喊我们诶？”
雷无桀听闻，正要下去，却被无心拉到了萧瑟身边：“看好他。”
萧瑟默契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他，再一次叹息：“雷门不幸啊。”
又看向无心正色道：“你真要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松摧月下意识蹙眉跟着劝道：“底下这人武功不是你我能敌的，无心你确定吗？其实我们可以换个时间……”
“时间不多了。”
这一句一同打断了萧瑟和松摧月未尽的话语。
松摧月一怔，忽然想起萧瑟同她透露的一个名字，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快要忘记了的另一个名字——
叶安世。
平安于世，何其简单？
又何其沉重？
萧瑟适才恍然：“如果不趁现在，恐怕……下次再来就要难上加难了。”
他深知朝廷对于魔教的忌惮，就算无心幼时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都没见朝廷这么些年放下对他的监控，更别说已经长大脱离普通人范畴的无心，要知道他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个超越世上绝大多数天才的绝顶天才，若等他继任天外天，再等他踏入北离，文武百官怕是睡觉都要两只眼睛轮流站岗。
然而作为本应作为其中一员的萧瑟，心中对无心却是由衷生出一股隐秘的担忧之情，而那股担忧之情，在轿辇中人慢条斯理随着无心的声音现身时到达了顶峰。
“劳烦掌香大监不远千里来见我，真是让小僧我不胜荣幸啊。”
无心此刻还是乔装的打扮，但他可不认为能在此处截住他的人会认不出自己。
而对面那人正如他所想的那般，一双丹凤眼微眯，唇边似笑，两鬓斑白，却是愈发显得清新俊逸，见他的第一眼虽愣了下，但下一刻又自然道：“你这副模样，倒是新奇。”
这一笑仿佛一瞬间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些许，无心也笑，笑得邪气不已：“瞒不过大监火眼金睛。”
对面那人又笑，指了指天：“别叫我大监，那是上面那位才能叫的。”
无心双手合十，微微垂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换了称呼：“瑾仙公公。”
“你应当知晓我的来意，这么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可瑾仙公公却并不买账，他一手拨弄着佛珠，一手若有似无地摸过剑柄，说出的话竟有两分慈爱：“上面那位的话我不能不听，不过昔日你我把酒言欢，我记着这份交情，保你一条命，我还是能做到的。”
萧瑟听闻冷冷一哼，他可不认为堂堂掌香大监来此只为请无心再做质子。
显然，无心也没那么天真：“若我说不呢？”
“很少有人能对那位说不。”
瑾仙公公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你选了条死路。”
“这是……咳咳！雪？！”
率先作出反应的还是松摧月，她如今极少动用力量，再加上于阗国昼夜温差大，乔装并未穿上厚重的御寒衣物，于是对气温反应极大，她浅浅呼吸一口，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结出冰渣，生出一股猛烈的钝痛，再定睛一看，眼前纷纷扬扬顺着气流飘舞的绒絮，不是雪花又是什么？
而在风雪围绕的漩涡中心，若说方才一身青色衣衫微笑着的瑾仙公公仿佛春日里落花的碧潭，那么此刻肃杀的模样又似冬日里寒光凌凌的湖面了。
他一手持剑，指尖佛珠碰撞出细微的声响，剑锋所指，皆是一片难以令人忍受的寒意。
这招式太熟，在曾经的江湖中堪称如雷贯耳。
“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他……”
雷无桀苦思半晌，终于在他出剑的那一刻想起这位大名鼎鼎的前辈。
风声欲裂，萧瑟护着怀中的人，不动声色地躲到雷无桀身后，淡淡道：“右手杀生，一剑既出，风雪枯萎。左手慈悲，佛珠轻捻，魄灭魂飞。”
“你的确该听说过他，他就是风雪剑，沈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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