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

皇帝在皇后榻前守着她，此时亥时已然过半，他却半分倦意也无，他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皇后终于幽幽转醒，杏心赶忙把炉子上温着的药倒好捧来，素练则扶了皇后起身，皇帝接过药碗，亲自喂了皇后服药。

等皇后用罢药，他又扶着皇后躺回去。

素练和杏心温顺地退了出去。

说来可笑，二十年夫妻，皇后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紧张在意，或许，这一世夫妻，他们并不只有这点表面的情分。

她心里还有许多不甘，可似乎她没有时间了，那就用仅剩的这点光阴，把以后的路铺好吧。

皇后望着舱顶繁复华丽的雕镂纹路，叹道：“臣妾自幼便被教导，要如何成为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臣妾也一直是这样努力的，不怨不妒，看顾后宫嫔妃，尽力照顾好每一个皇子、公主，可如今细细想来，臣妾做的并不好······”

大限将至，皇后竟还在介怀未能尽到的职责，皇帝心中不忍，截住她的话道：“琅嬅，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许多事情乃是天意，也有许多事情是人心鬼蜮，你出身大家，想象不到这些阴损招数，并不能怪你。”

皇后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道：“皇上觉得臣妾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臣妾便不枉此生了。”

原来，只要他认为皇后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便心满意足了，皇帝如同乱麻一般的心，忽然一定，他心里也是在意她这个嫡妻的，不是仅仅作为嫡福晋，作为皇后，而是简单地作为一个女人在意，只是到现在他才明白。

皇后看着皇帝，潸然泪下，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说道：“皇上，景瑟她年岁不小了，既已定下了色布为额驸，那便叫她趁早出嫁吧，就按照从前拟定的时间嫁，别再横生波折，耽误了她的大好岁月。”

“臣妾的嫁妆，便不再发还母家了，从里头拨出来七成算到景瑟的嫁妆里，余下的三成，就留给嬿婉吧。”

“嬿婉她生母待她并不好，在她年幼时，动辄便打她骂她，活像仇人。如今嬿婉已经是令妃，她生母也总是管她索要钱财，她又是个只顾他人不顾自己的，从前有臣妾贴补她，她不必日子拘谨，只是臣妾如今不成了，那三成嫁妆，能叫她宽裕些过日子······”

皇后惦记景瑟，他是理解的，毕竟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可是惦记嬿婉，皇帝不懂，不由得出声问道：“你为何如此？令妃······”

皇后道：“说来好笑，皇上您觉得嬿婉像娴贵妃对吗？臣妾不觉得。您或许觉得臣妾糊涂，可臣妾就是觉得，她像臣妾早夭的女儿，您还记得吗？就是咱们的大格格，她当时那么可爱，那么小······”

皇后急急喘息着，皇帝连忙道：“朕记得，朕记得她，景瑟刚出生时，跟她很像，一样的玉雪可爱。”

皇后顺过来气，眼中泪光点点，思索了半晌，还是说道：“臣妾黄泉去后，您该立一个新后的，若重新选后便也罢了，可倘若您要从嫔妃中选，臣妾想要举荐纯贵妃，她儿女双全，品性敦厚，适合做这个中宫，旁人······”

皇后不愿意提起如懿，便道：“论起资历，潜邸旧人中，旁人的品性能力，只怕不成。”

皇帝沉默不语，他知道皇后的旁人指的是谁，娴贵妃品性有瑕，纯贵妃心内藏奸，她的落水，只怕也与纯贵妃有关，可惜皇后纯良，瞧不懂人心，胡乱举荐。

皇后弥留之际，皇帝也不愿让她多思，只叹道：“朕知道了。”

又问皇后：“朕听你昏迷之中念念有词，反复提及永琮，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皇后心里一痛，说道：“臣妾没有证据，只有疑心，不好冤枉旁人······”

皇帝问：“那若是永琮枉死呢？”

皇后道：“臣妾吩咐了素练和杏心查。”

“为什么不吩咐傅恒？不吩咐富察家？”

“宫里的事，传到宫外叫臣子沾手，那算怎么回事？更何况还是阴私之事？一旦泄露了消息，必然闹的沸沸扬扬，皇上的名声有损怎么办？”

“那为什么不告诉朕？”

皇后声音骤然高了起来，既怨且愤，“臣妾怕疑心错了那人，皇上心里不高兴！”

臣妾一生待您以诚，就在临终之时，算计您这一次，她这样贤良的皇后，为着他的名声，处处妥帖，不管永琮是不是枉死，能不能查出来，嫡妻死前不甘至此，您心里永远都会存一个疑影儿，永远疑心那个人。

她一生待他以诚，只算计了他这一次，可唯有这次算计，叫他永不能忘。

世人痴愚，从来唯有算计，最能入人心。

皇帝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再回神时，皇后早闭上了眼，没了声息。

“琅嬅琅嬅！”

“太医太医！人呢！”

皇帝慌乱无措的怒吼声传出整个青雀舫……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薨逝了！”

皇后薨了，琅嬅死了，她临终之前，怨他吗？恨他吗？

皇帝呆呆地坐在琅嬅榻前，还伸手想要抚去她眼角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