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白色纱帘被微风撩得轻轻鼓荡，窗外的阳光穿过叶隙，斑驳地落在卧床老人苍白的脸上，倒像是给那失了血色的皮肤添了点淡红。
这是第一天。
蓝弧集团总裁梦庄周，终究还是被连轴转的高强度工作拖垮了。
这是第一天。
走廊里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嗒、嗒、嗒”，敲在水磨石地面上，脆生生的，越来越清晰，最后稳稳停在病房门前。
接着是小助理慌慌张张的声音从门外挤进来：“……女士您不能进，梦庄周先生正在休息……”
后面的话被门挡得模糊，但梦庄周却已心里有数。
房门被推开条缝，小助理只探进个脑袋：“梦庄周先生，门外……”
“我知道……”
苍老的声音裹着虚弱，他睁开眼望着一片白茫的天花板，能触到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请那位女士，进来吧。”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哦哦，好的。”小助理缩回去，门外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只有“哒哒”的高跟鞋声在病房里荡开，跟着飘进来的还有道轻快的女声，裹着点若有似无的香水味：“真是遗憾啊，梦庄周先生。”
她把手里那束鲜花往桌子上一放，不用人招呼就径自坐进沙发里，慢条斯理摸出支烟点上。
火苗亮了亮，映出她涂着红指甲的指尖，烟圈悠悠往上飘时，她全没顾及这是病房，对面还躺着个刚从昏迷里醒过来的病人。
烟圈淡了，散了，她才把烟夹在指间，目光落在烟头明灭的火亮上，慢悠悠开口：“我还以为你怎么也能再硬朗几年呢，可惜啊——”她顿了顿，尾音拖得轻飘，“到底是老了，不服不行。”
这位女士把宽檐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遮了大半张脸，梦庄周躺着只能看见她紧致的下颌线，和涂着口红的唇瓣——那颜色正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一别经年，洛宁女士。”老人用胳膊撑着床垫，颤巍巍半坐起身，虚乏的身子倚着床头时，后背抵着的软垫陷下块浅窝。
后半句话被一阵突然涌上来的咳嗽卡了许久，才断断续续挤出来。他松弛的眼皮垂着，眼尾的皱纹堆得像团揉皱的纸，可底下藏着的目光却依旧锐利，没减半分：
“您风采依旧。”
尽管他说的每句话都像破风匣在响，哑得发涩，气音裹着痰音，可语气却没半点含糊。
“哼，我刚认识你时，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呢。”她把烟凑到嘴边又吸了口，语气陡然沉下来，“这么多年了，你的目的好像还是没达成——我都给了你那么多权限，你这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话音落下，她把还燃着的烟头狠狠摁在娇嫩的花瓣上，那花瓣当即蜷起，烫出道焦黑的疤。
“这怎么能算我的……”梦庄周刚开口，又被一阵剧咳攥住，过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洛宁女士，您那边进展不顺吧……何必来我这儿泄气？”
“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话里的警告，明明白白。
“清楚，我当然清楚。”老人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要抵到胸口，花白的头发搭在额前，遮了眼里的光，“年轻时一场意外，让我失去了重要的亲人……”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抠着床单的褶皱，“明明想要挽回，却一错再错，把更多人拖进了泥潭……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得不了好结局。”
洛宁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像看一截快要朽掉的木头，她低低念了句谶言似的话：
“大道法则，各行其矩。”
“哈、哈哈……”这话倒逗得老人笑了，可没笑两声就被呛得喘不上气，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女士……都到这步了，还说什么大道法则……”
他边摇头边咳，指缝间漏出的气音里裹着自嘲，“您明知我在做错事，不还是跟着掺了手……我们谁都逃不掉的。”
眉眼垂着时，丝丝暗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滴下来，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出朵细碎的红梅，看着刺目得很。
“呵。”洛宁嗤笑一声，把烟蒂摁在沙发扶手上的烟灰缸里，碾了碾，“我跟你可不一样。换作是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人失散在另个世界却还是束手无策。”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梦庄周鬓角的白发，像是在咂摸这话，又像是在回望他这半生，末了只淡淡评价：“这么多年，你除了找更多的受害者然后把他们丢进异世，还做过什么像样的事吗？真是没用。”
没用吗？
或许吧。
梦庄周没力气争辩，只恍惚想起十几年前——《机战王》游戏还没成形的时候。
那天他带侄子去刚成立的工作室——一个又潮又暗的地下室，墙角还堆着没拆的纸箱。
他给孩子讲自己的游戏构想，说以后要让机甲在屏幕上跑起来，说要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人挤在那张掉漆的旧桌子前嚼泡面，汤洒在键盘上都笑得直不起腰。
他还记得孩子攥着他的手说：“小叔，以后我给你当合伙人!”
然后他们就趴在桌上，用铅笔勾画出了游戏最初的模样——机甲的轮子是圆的，炮管是直的，幼稚得很，却亮得像团火。
本以为日子能就这么过下去，偏天不遂人愿：一个暴雨天，孩子瞒着大人点开了游戏母版——他说想看看”合伙人的成果”。
没成想一道苍雷劈下，游戏能量猛地过载，屏幕在那一瞬亮得刺眼，孩子就那么“没”了。
不，或许不算消失——他的身体还在原地，可灵魂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成了第一个穿越到机兽世界的人。
尽管医院拼命抢救，但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可怜的小生命……半个月后医生宣布了那孩子的脑死亡，接着是火化、葬礼……一套流程走下来，没人怪他没看好孩子，可他自己陷在痛苦里，拔不出来。
他清楚，那孩子没走——只是去了另个世界。
他要把孩子找回来。
一定能的。
一定……能的。
可怎么穿过去成了难题：母版、阴雨天、能量过载……他试着复刻那天的每一环，机兽世界却始终拒绝他的来访。
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你好，有人吗？”
他推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位优雅的女士，宽檐帽遮了半张脸。
他纳闷谁会来这穷地方找自己。
“我们希望你交出那个游戏。”女人开门见山，自称是界域监察院第九区负责人，此行目的是回收能开启空间通道的危险品——他知道，指的是《机战王》母版。
他求她救救孩子，得到的却是句冷嘲：“半个月前或许还行，可惜，那孩子现在成了机兽世界命运的一部分，回不来了。”
“……”
“不过你要是感兴趣……”许是见他失魂落魄，女人忽然抛来橄榄枝，“就我个人而言，对你的研究还算是抱有期待的，那就不如加入我们的项目？我可以给你——介入那个世界的权限。”
“可你刚才说……”说孩子回不来了。
“你不想试试吗？”对方答得飞快。
几十年过去，被传到另个世界的孩子越来越多，他却始终没等来自己的希望。
甚至这么多年，一个回来的都没有。
“我们造了太多孽……”梦庄周的声音低得像梦呓，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垂垂老矣，脊背驼了，眼神钝了，再也没力气折腾。
“……没人会原谅我们的。”
他垂着头坐在病床上，花白的头发搭在肩头，像在等自己的审判：“我们造了太多孽……”
“那是自然，怎么可能会有人原谅你。”洛宁一摆手，站起身时，风衣的下摆扫过沙发扶手，“你毁了那么多人的人生，他们凭什么原谅你？”
风烛残年的老人低低笑了声，笑声里裹着痰音，听着格外苍凉：“听起来，女士好像没把自己算进去。”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你并不无辜。
“哦，我跟你可不一样。”洛宁不愿多说，伸手拿起沙发上的包，转身正要走，却又突然顿住，“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
“是啊，最后一次了吧……”梦庄周的声音轻得快要看不见。
洛宁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施舍似的悲悯——那悲悯比讽刺更让他难受：“因为你的无能，我现在得亲自进入那个世界处理烂摊子了……不妨说说你侄子叫什么？”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或许我能帮你打听打听，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他的名字是……林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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