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才过,长安城已覆上薄雪。
西市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丫挂满冰凌,在暮色中折射着最后一缕天光。
戌时梆子敲响,宵禁将至,但今夕是上元节特许解禁,满城灯火正欲点燃这个不眠之夜。
一
崔令仪蹲在崔家戏班后台,指尖拂过木偶“木兰”的绛红舞袖。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断裂的丝线重新系紧,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三年前,她还能与谢长缨并肩坐在戏台栏杆上,分食一包糖渍杏脯,看父亲操纵着木偶演绎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如今,她已接过班主重任,而谢长缨……
“班主,宫里的灯市快开始了,咱们还演不演?”学徒阿青探头问道,打断她的思绪。
崔令仪直起身,将木偶轻轻放回锦盒:“演。哪怕只有一个看客,崔家戏班的幕布也绝不提前落下。”她望向窗外,皇宫方向已升起万千孔明灯,如星河倒悬。那是谢长缨三年前踏入的天地——一场选秀,将乐籍伶人之女送入掖庭,从此隔开云泥。
心口忽地一悸,听心术如涟漪荡开。十步外巷口,一阵冰封般的死寂刺痛她的感知。寻常百姓此刻应是归家团聚的暖意,唯独那人心中,仿佛万丈深渊吞噬了所有情绪。
是阿缨。崔令仪攥紧窗棂,目光穿透飘雪,捕捉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谢长缨披着暗青宫装,正被两名宦官推搡着穿过喧闹的街巷。三年掖庭生涯磨去了她少女时的灵动,如今连步态都透着枯木般的僵直。
“去查,”崔令仪低声吩咐身后阴影中的轮椅男子,“为何宫人敢在上元夜押送女官出宫?”元琢,戏班的残疾傀儡师,闻言无声地没入黑暗。他轮椅碾过积雪的声响,被淹没在渐起的盘铃乐中。
台前,三尺红绸帷幕已亮。观众围得水泄不通,呵出的白气与灯笼暖光交织成一片迷离雾霭。
二
谢长缨的指尖擦过巡逻金吾卫的刀鞘。
刹那间,读心术如利刃劈入脑海——“戌时三刻玄武门换防,右骁卫已倒戈!女帝咳血昏迷,今夜必须控制掖庭…” 士兵的心声如毒蛇噬咬神经,她痛得几乎踉跄,却被身后宦官狠狠一推:“罪奴之女,磨蹭什么?”
她默然咽下喉间血腥气。三年前父亲因“大不敬”罪名被斩,她没入掖庭为奴。
昔日精通音律的双手,如今日夜浆洗宫人衣物,冻疮溃烂又愈合,结成厚茧。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押送,更像死亡的预兆——两名宦官袖中藏着白绫,勒痕已在她颈间留下浅印。
就在半个时辰前,尚宫局突然召见:“圣躬违和,需精通《兰陵王入阵曲》者入殿伴奏。”可她抱起琵琶时,老尚宫却递来一柄匕首:“听闻你会读心术?今夜若有人问起陛下病情…你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闭嘴的代价。”
此刻,途经西市戏台,她听见了崔令仪的心跳。如战鼓擂响,焦急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幼时彼此落水被救后,令仪决定报复恶少时才有过的情绪。
“阿缨…”她无声启唇,却被一阵欢呼打断。
戏台上,木偶“木兰”正随盘铃乐起舞。丝线在崔班主手中仿佛拥有生命,傀儡挥剑时飒沓如流星,回眸时眼角珠泪竟真似坠落。观众屏息,连挑剔的老乐工都忘了嗑瓜子。
谢长缨却看见更深的真相:崔令仪的听心术正全力运转。
她感知着全场数百人的情绪波动,借木偶的悲欢折射人心。当木兰为父出征,台下军户之女握紧拳头;当木兰辞别故里,商妇们拭去眼泪。这是一种无声的共鸣,比任何演说更能凝聚力量。
“停!”宦官突然扯住谢长缨,“这戏班有问题…”
话音未落,元琢的轮椅从暗处滑出。他捧着热姜茶递给宦官,笑容温顺:“天寒地冻,官爷暖暖身子。”接触的刹那,谢长缨的读心术被动触发——“漕运账簿已藏妥,但崔家戏班必须灭口…” 竟是户部贪污案的关键线索!她猛抬头,与崔令仪隔空相望。
风雪愈狂,戏台灯火摇曳不定。
三
“官爷,”崔令仪掀帘而出,红衣在雪中猎猎如焰,“可是这傀儡戏不合心意?”她笑吟吟地将一锭银子塞进宦官袖中,听心术却如蛛网展开。老宦官心中贪婪翻涌,年轻者则焦虑着宫变时限。
谢长缨趁机触碰路旁老妪的竹篮。零碎心声涌入:“女帝病重…太医署连夜配药…相王私调边军…” 碎片拼凑出骇人真相——今夜不止宫变,更是藩王与世家联手铲除女帝势力的血洗之始!而她和令仪,早已是棋局上的弃子。
“班主好意心领了。”老宦官阴笑,“但这丫头是钦犯,咱家得押去刑狱司。”
崔令仪指尖微动,木偶“木兰”突然剑指宦官:“官爷且看——‘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戏文戛然而止,满场静默。唯有谢长缨听懂暗号:这是幼时她们遇险的求救密语。
电光石火间,西市钟楼传来巨响!人群惊逃中,元琢的机关雀群腾空而起,雀翼洒下刺鼻白雾。谢长缨只觉腕上一紧,已被崔令仪拽进后台。宦官怒吼着追来,却被“意外”倒塌的布景阻隔。
“漕运账本在元琢的轮椅暗格,”崔令仪语速极快,“户部贪墨军粮,欲嫁祸我爹的戏班运输违禁品。但真正要命的是——”她掀开地板,露出条密道,“女帝早已密令谢伯父查此案,你爹的死是灭口!”
谢长缨如遭雷击。三年来她只当父亲蒙冤,如今才知背后牵扯王朝命脉。读心术此刻失控般翻涌,无数途经者的恐惧、阴谋、忠诚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合唱。她疼得蜷缩在地,恍惚间看见崔令仪割破手掌,将血抹在木偶眉心。
“你做什么…”
“傀儡戏的禁术——以血为媒,可暂代读心术承受反噬。”崔令仪将木偶塞入她怀中,“抱紧它!就像小时候你替我挡了那场高烧。”
温暖如春潮包裹神经。谢长缨低头,见木偶眼角那滴泪竟化作血珠,而她脑海中翻腾的杂音渐趋平静。一尺之外的戏台帷幕后,观众仍在为“木兰”的命运揪心,无人知晓幕后正上演真实的生死时速。
四
元琢转动轮椅机关,墙面滑开满墙密卷:“永昌元年至今,所有经西市流通的货品记录在此。户部假借戏班傀儡箱,私运盐铁与军械给藩王。”
他指向一幅舆图:“但真正致命的是——女帝并未病重,而是中毒。”图上太医署标记与谢长缨读取的记忆完全吻合。一种名为“牵机”的剧毒,需长年累月投喂,而负责陛下膳食的正是谢长缨之父!这完美解释了为何谢家必被铲除。
“陛下…对我爹有知遇之恩。”谢长缨指尖发颤。她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他反复擦拭先帝赐的琵琶,喃喃着“忠义两难全”。
窗外忽传来弩箭破空声!三名黑衣死士跃入,刀光直劈账本。崔令仪甩出傀儡丝缠住刀刃,谢长缨抱起琵琶猛拨——音浪震得刺客踉跄后退。她们背靠背迎敌,仿佛回到儿时携手对抗街头恶霸的时光。
“右骁卫已在五百步外,”元琢冷静地操纵机关雀报信,“但有个更麻烦的。”他望向谢长缨,“你可知为何陛下独留你性命?”
谢长缨抚过颈间瘀痕:“因为读心术是双刃剑。他们需要我确认哪些人已中毒,又在等待我读取陛下临终遗诏——关于传位给相王还是太平公主的最终决定。”
这才是真正的杀局。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成为某方势力的诛杀借口,沉默亦是罪证。她已成牵丝傀儡,而执线者遍布朝野。
“那就让他们看看,”崔令仪突然斩断木偶所有丝线,“傀儡如何反噬其主!”她掀开戏台暗格,露出满墙兵器。西市商户们竟悄然聚集——肉铺胡姬握着剔骨刀,绸缎庄老板娘袖藏银针,连卖炊饼的老汉都扛起门闩。
“崔班主,”众人齐声道,“戏文里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咱们虽非权贵,却也不容谁祸乱长安!”
谢长蔷怔然。她读取过太多权贵肮脏的心声,却忘了市井烟火中藏着的铮铮铁骨。这一刻,读心术捕捉到最纯净的共振:不是恐惧或贪婪,而是家园将倾时,蝼蚁亦要撼树的悲壮。
五
子时更响,雪停云散。玄武门方向的骚动渐息,宫灯重归平静。一场未发生的宫变,消弭于无形。
谢长缨重返宫门时,老宦官惊得倒退三步——她不仅活着,更手持太平公主的鱼符。原来崔令仪早已通过商会网络向公主派系示警,而元琢的机关雀直达天听。
“告诉你的主子,”谢长缨将漕运账本掷于地,“若再动西市一人,明日这证据就会出现在八大世家门楣。”她转身前,轻触宦官袖口。读心术最后一次发动:“公主竟与商户勾结…必须回禀相王…” 果然,幕后黑手是势大的相王李旦。
踏入宫墙阴影时,她听见极轻的盘铃声。回头望去,西市戏台帷幕已落,但崔令仪独立楼阁,操纵着无线的木偶“木兰”对她作揖告别。木偶在月光下宛如重生,每一次叩首都敲在心脏最柔软处。
“我明白父亲的选择了。”谢长缨握紧袖中匕首,“这世道如戏台,但执线者未必是台前显贵。”
更鼓声中,她走向女帝寝殿。每一步都踩碎一片冻冰,裂痕如蛛网蔓延。而怀中的木偶依旧温暖,仿佛盛着整个长安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