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七年十一月初一,长安迎来第一场大雪。太极宫飞檐翘角尽覆素白,唯有太医署窗棂透出的烛火,在雪地上映出几方昏黄。
谢长缨跪在青玉案前煎药,药铫子咕嘟作响。她借擦拭水渍的动作,指尖轻触药罐——“相王增了朱砂剂量…陛下若三日內不醒…” 太医正的心声如冰锥刺入脑海。她强忍头痛,将读心术的余波导向墙角鎏金香炉:“太平公主安插的宫人今晨调换了安神香…”
“谢女官,”宦官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相王殿下召问陛下病情。”
一
穿过永巷时,风雪卷起枯叶砸在宫灯上。谢长缨抱紧怀中琵琶,食指无意识摩挲着断弦处。
三日前崔令仪托人送来的冰蚕丝弦 ,此刻正藏在琵琶腹内。丝弦触碰时传来的听心术余韵,让她感知到西市人潮涌动的焦灼——漕运断绝已十日,米价飙升至斗米三百文。
相王府偏殿熏香浓得呛人。李旦斜倚豹皮榻,把玩着柄嵌宝匕首:“听说谢女官通晓音律之妙,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挥手屏退左右,刀尖忽指谢长缨咽喉,“那便猜猜,本王此刻是想杀你,还是用你?”
读心术在刀锋逼近时失控般炸开!无数混杂的心声如潮涌至:“漕船沉没是假…军械已由突厥商队运出…”“女帝醒转必查金丹”崔家戏班那个残废造了能飞天的机关…” 剧痛让她踉跄后退,指尖划过琵琶面板。
“殿下,”她突然抬眸浅笑,“《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您心弦绷如满弓,所奏岂非杀伐之音?”琵琶横转,冰蚕丝弦在烛下泛出幽蓝光泽,“但杀器易折,不若以柔克刚。”
李旦瞳孔微缩。他袖中滑出粒金丸弹向窗外,夜枭啼声骤止。“聪明人往往短命。”匕首收回鞘中,他丢来卷黄麻纸,“三日内,让尚药局用此方配金丹。”
谢长缨触碰纸张的刹那,读到更深层的指令:“若陛下服后暴毙,罪证直指太平公主!”
二
此刻西市崔家戏班密室,崔令仪正将算珠拨得疾响。墙上漕运图插满黑旗,代表断航的河道已如蛛网蔓延。
“七日前沉没的漕船是空壳。”元琢推动轮椅,机关雀衔着卷湿漉漉的账本落在案头,“水鬼在渭河底发现了这个。”账本墨迹虽糊,仍可辨“永昌五年十一月,军粮三千石改道范阳”字样。
崔令仪指尖抚过纸页,听心术捕捉到溺水者最后的恐惧:“刘世仁灭口…相王知…” 她猛然推开算盘:“沉船是幌子!真正要运的是边军冬衣——有人想让朔方将士冻毙关外!”
密室忽传三长两短叩门声。薛灵芸裹着寒气闪入,卸下背上的草席:“京兆府殓房今早收了的胡老汉尸首,我验过了。”她展开席子,老者指甲缝里嵌着金箔碎屑,“这是官铸金锭的印记,只有户部仓场才有。”
三人目光相汇。漕粮、军械、贪腐、灭口…线索如毒藤缠绕成网。崔令仪突然扯动傀儡丝,戏台暗门滑开,露出满墙兵器:“该收网了。”
“且慢。”元琢转动轮椅机关,地图上突然亮起数十红点——西市肉铺、东市绸庄、甚至平康坊妓馆皆在其中。“三月前我以修缮乐器为名,在各处暗藏了共鸣铜管。”他轻拨琴弦,铜管将市井对话放大如潮:“…相王逼我们签死契…”“…漕工家属被关在永阳坊…”“…今夜子时烧账本…”
崔令仪闭目凝神。听心术如涟漪扩散,捕捉到恐惧与愤怒交织的洪流。她突然睁眼:“阿缨在宫里撑不过三日——我们必须提前动手!”
三
谢长缨抱着药匣走向女帝寝宫时,月光正映亮阶前血渍。两名小太监哆哆嗦嗦擦拭青砖,见她经过时头垂得更低。读心术掠过他们头顶:“太平公主杖毙了投毒宫女…陛下眼皮动了…”
紫宸殿内弥漫着腐木与药渣混合的怪味。女帝卧于九重纱帐后,谢长缨跪奉汤药时,指尖“无意”擦过她枯瘦的手腕。
“虎符…在…” 微弱的心声如游丝飘来。谢长缨顺势调整药碗位置,将崔令仪塞给她的傀儡木偶滑入枕下。木偶触到锦缎的刹那,听心术竟隔空传来市井喧嚣——元琢的机关网已成!
突然殿门洞开,太平公主携风雪闯入。她簪着白牡丹,笑吟吟接过药碗:“有劳谢女官。”指甲划过碗沿时,一缕粉沫溶入汤药。谢长缨的读心术精准捕获毒药名称:“百日娇”——服后百日内容颜焕发,百日毙命。
“儿臣侍奉母亲用药。”太平公主扶起女帝。谢长缨疾步上前托住药碗:“陛下服药前需先含参片。”她借机触碰公主腕镯,汹涌心声炸开:“相王欲借金丹嫁祸…本宫偏要让你毒发身亡…李重霄的边军已到潼关…”
三方角力在药碗方寸间僵持。女帝忽然睁眼,枯手抓住谢长缨衣袖:“琵琶…给朕弹一曲…” 太平公主脸色骤变,药碗在推搡中倾倒!
四
子时的西市火把如龙。崔令仪站在戏台高处,望着台下黑压压的漕工家属。人群寂静无声,唯有怀中傀儡“木兰”的丝线在风雪中铮铮作响。
“各位可知,为何漕船总在风雪夜沉没?”她挥袖展开渭河航道图,“因为每艘船底都钉着磁石——遇官船检阅时,沉船;运私货时,起浮!”机关雀衔着磁石样本飞过人群,引来阵阵惊呼。
突然街口传来马蹄声。李重霄率铁骑冲破宵禁,陌刀映着火光:“奉旨查漕运案!闲杂避让!”他目光扫过戏台,与崔令仪短暂交汇。听心术捕捉到他心底波澜:“公主手谕是假…但边军粮草必须今夜入城…”
“将军来得正好。”崔令仪掷出账本,“这上面记载着永昌五年以来,所有以沉船为名私运的军械清单!”她转身面向民众,“但我们真正要救的,是埋在永阳坊地窖的三百漕工家小!”
人群怒吼如雷涌动时,元琢的轮椅已碾过积雪。他撬开坊口石板,露出深不见底的地道:“半年前我以修排水为名挖通此地,本想作避难所…” 地道深处传来幼童啼哭。
“不好!”薛灵芸突然抽动鼻翼,“有火油味!”只见十余黑影正沿坊墙泼洒油桶。李重霄弯弓射落领头者,尸身怀中掉出太平公主府令牌。
火舌腾起的刹那,戏台盘铃声破空长鸣。崔令仪操纵木偶“木兰”斩断旗杆,巨帆覆灭火源。她立于灰烬中朗声道:“诸位看见了吗?有人要我们死无对证——但我们偏要活着,活到真相大白那天!”
五
宫墙内,谢长缨正拨弄着被药汁浸湿的琵琶。
太平公主退走后,女帝陷入谵妄,反复呢喃“虎符在镜中”。谢长缨借擦拭铜镜的机会,读心术穿透琉璃屏风——镜框暗格内,虎符纹路如血脉搏动。
“陛下,”她为女帝揉按太阳穴,“可记得当年与谢家班主合演《破阵乐》?”指尖轻触刹那,往事如潮涌入:二十年前元宵夜,尚是才人的武媚娘与谢父琵琶相和,崔家傀儡戏演尽秦王破阵的豪迈。虎符正是那夜先帝所赐,喻示“音律可安天下”。
“阿缨…” 女帝眼底闪过清明,“朕装病三年,等的就是他们按捺不住…” 她突然咬破手指,在谢长缨袖中画下血符:“此乃先帝暗卫调令…今夜子时,开明德门迎边军!”
更鼓敲响时,谢长缨抱着琵琶走向玄武门。守将查验宫牌时,她琴弓“意外”勾住对方剑穗——读心术刺探到“相王有令:格杀李重霄信使”。她假意跌倒,冰蚕丝弦缠住门闩机括。
风雪中忽然传来盘铃声。崔令仪站在坊墙黑影里,指尖傀儡丝与琵琶弦共振出无声密语:“漕工已救”“边军入城”“小心镜中局”。
谢长缨抚过弦上颤音。她终于明白,女帝的“镜中虎符”竟是双关——真正的调兵信物,早被崔令仪混在贡品中送入宫,藏进那面能映出戏台倒影的波斯琉璃镜!
六
翌日黎明,钟楼传来二十七声丧钟。女帝驾崩的诏书尚未宣读,明德门外已现边军旌旗。
谢长缨跪在灵堂角落,看着太平公主与相王虚情假意地恸哭。当她触碰被药汁腐蚀的琵琶面板时,读心术忽然窥见惊变:“陛下遗诏…立皇太女!” 先帝暗卫正从密道潜入寝殿。
一片混乱中,她溜到偏殿擦拭那面波斯琉璃镜。指尖触及镜框牡丹雕纹时,崔令仪的听心术如暖流涌来:“阿缨,虎符在第三片花瓣下。” 她撬开花蕊,玄铁虎符寒光刺目。
窗外突然爆开烟花——那是元琢的机关雀组成的信号:“市井起事”。朱雀大街传来百姓高呼“请诛国贼”,崔家戏班的傀儡正演着《木兰从军》,木偶长枪所指处,贪官罪证如雪片纷飞。
谢长缨奔出宫门时,正遇见李重霄铁骑踏碎相王仪仗。
将军抛来染血的舆图:“潼关守军倒戈,皆是因这份私通突厥的信函!”她展开血图,背面竟有崔令仪用胭脂写的短笺:“米价已平,速归。”
雪后初晴的日光下,谢长缨看见西市方向升起数百盏孔明灯。
每盏灯上都画着怀抱琵琶的兔儿爷——那是幼时她与崔令仪在灯市走散后,彼此相认的暗号。
她解下颈间红绳,将虎符系在琵琶弦柱上。琴弓轻拉时,街角转出推着轮椅的崔令仪,怀中木偶“木兰”正作揖行礼。
“这朝堂如戏台,”崔令仪扯动丝线,木偶挥剑斩断身后追兵的火把,“但从今往后,执线人是我们。”
谢长缨终于笑出声来。她拨响冰蚕丝弦,声震长街:
“好一曲——破阵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