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枝头的黄叶已不再多。苍黄的天底下,山川萧索,一道道山脉,像饿殍暴露的嶙峋肋骨;一条条河流,扭曲着,仿佛血迹欲干的伤口。一片愁云惨淡的昏暗之下,只剩下断鸿零雁,哀鸣盘旋,似是祭悼。
麦桃就这样走着,卑微地踏在龟裂的土地上,无力反抗黄沙漫天的包裹。这世界什么时候变了,变得如此呛人,如此肮脏。也许它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易的只是人心,变的无非感情。
“好吧,我希望原是如此。”麦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后半句“那么我还有机会去改变”吞了下去,逃遁在虚无里。
“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清。”苏拟跌跌撞撞地追随着,被风沙呛得直咳嗽。
麦桃摇了摇头,只是把自己的夹袄裹紧。
天色将晚,前方的一座座土丘互相印衬,更显得面目狰狞,呼啸的怪风,铺天盖地的沙尘,张牙舞爪着,尖声怪笑着,带着凌虐时的兴奋与肆无忌惮,扑向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麦桃勉强地仰起头,一片晦暗之中,只见天光渐熄,愁云相接,万里长空,此时尽被一片紫黑色的巨浪席卷,不见风起云涌时的豪迈纵横,不见天崩地裂时的混沌癫狂,有的只是末日的无奈与惆怅。麦桃顿了顿,把头低下,一片沙尘之中,竟不见了自己的双腿,只有黑色的风沙在为非作歹。是了,这个世界原就是丑陋的,不堪的,只是它的丑陋此刻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呈现在麦桃的面前,宛如一座古典,剥蚀了檐头浮夸的装饰,剩下的一切,即使还算是惊人,那也只是失血的矫饰,干瘪无用,触目惊心。
落后的苏拟早已跟上,正欲伸手拍拍麦桃的肩膀,忽地呆滞了,僵住了。眼前的这个背影,无比熟悉,但此刻,他竟怀疑:真的是她吗?麦桃,那个小巧的姑娘?不,他的心早已否定,不是的,一定不是。那是谁?等不及理智来回答,苏拟已经失声大喊。麦桃的身体开始渐渐透明,似是要融入这想要吞噬一切的风沙。
“麦桃!”苏拟的声音被惊恐撕裂。
麦桃缓缓地转过身子。苏拟的脸,变了颜色。
那是怎样的一种可怖!青紫色的脸,微露的牙齿惨白,似是饿殍的森森白骨。
“不——!”苏拟的声音扭曲着,异化着,也那样惊悚,似乎是鬼怪在嚎哭。他惊惧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早已零散,在风沙中波动翻滚,被扯碎成一道一道。
麦桃的脸也渐渐在恐惧中变色,变得更加狰狞,她猛地低头望向自己,如苏拟一样,她在被风沙侵蚀啃啮。她想要喊叫,但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她吃惊。脚下的土地裂开了一条口子,深不见底,形如悬崖峭壁。而那土地的颜色,已不再是平常的灰黄,而是诡异、恶心、毒瘤般的黑紫。
来不及叫喊,来不及恐慌,麦桃和苏拟,双双坠落。
…………
许久,他们落到了谷底,没有疼痛,没有受伤。
两个人同时睁开了双眼,四目相对,互相“欣赏”着对方的鬼态,清平世界,何时多出这样一对魑魅魍魉。
“这是哪里……”苏拟的声音听来已经虚无缥缈,并非是因为颤抖,而是因为虚幻,不是弥留之际的气若游丝,而是一种鬼魅的若有若无。
“不知道。”麦桃的声音把她自己惊到,像是索命时的厉鬼,尖利到要割破人的咽喉。
苏拟闻言,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幽幽地惨笑着:“你感觉不到吗?这里是阴曹地府。”
“怎么会……”麦桃的眼睛无限放大,眼眶已经撕裂,她却浑然不觉。
“幽幽紫崖,芸芸众生终归所;浅浅冥河,孤魂野鬼往生门。这是叶迟言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你我晓得,难道……你忘了?”苏拟的笑容更加诡异。
“不!我不信!”麦桃的声音已经让自己恐惧到心疼。
“不信?看吧,那是冥河,冥河之上,那座小石桥,你可认得?”
麦桃顺着苏拟手指的方向看去,雾霭蒙蒙中只见滚滚黑水若隐若现,一座布满了青苔的石板桥仿佛一个影子,虚无缥缈。“奈何桥……?”麦桃嗫嚅着。
阴魂和厉鬼,此刻看清了自己的归路。纵然生前有过无数爱恨情仇,纵然曾经纵横驰骋,纵然命运一次次为自己百转千回,那都只能算是过往了,一朝结束,一切都必须幻灭。
“不!我不要死!我要回去!只要叶缓言不死,我就不想死!”麦桃忽然转而疯魔般地执拗,她拔出身后的两把刀,把其中一把狠狠地插入石壁。
“你要干什么!”苏拟开始惊叫。
“我要爬上去,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什么阴曹地府,我不要去!”麦桃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刀面。
“你不要自取灭亡!”苏拟紧紧抓住她正要插下另一把刀的手,“天要你死,你不得不死!”
“滚蛋!一过奈何桥,我们就真的灭亡了。趁着现在还只是个半死鬼,赶快逃出去呀!”
“你……!难道你不知道转世投胎之后还能复仇吗?”
“复仇?你也知道要复仇?下一世,那个仇人还能再见到吗?下一世,我还会生在今生今世的境况中吗?下一世,我还会记得现在的恩仇吗?我不允许下一世,这辈子的事,我必须这辈子了结!”
“桃子……”
“不要这样喊我,可以这样叫我的人,他口口声声说要逆天,他口口声声答应我一起颠覆三界!然而他早已经死了!”
“麦桃……你以为我真的能放得下吗……”苏拟想要流泪,然而自己的眼眶却再也热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你自己。”麦桃的声音还是那样凄惨尖利,可是苏拟已经不在乎。
在他的眼眸里,不知何时有某种激情在闪烁,在流转,熠熠生辉,“以命搏命,以死换生……”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爱你……对,现在我不说,我要……陪你活。苏拟的脸上流露出兴奋,看上去,却像是阴魂嗜血的狂暴。
说着,他也拔出了自己背后的双刀。
然而,刀刃还没有吻上石壁,脚下的地面却开始了颠簸,它倾斜着,震荡着,哀嚎声,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石崖上的碎石不断落下,冥河里的漩涡越旋越大,接着黑水倒流。苏拟和麦桃,完全站不稳脚跟,顺着倾斜面向下滚去。眼前又一条裂谷出现,谷底是沸腾着的黑浆,哀嚎声就来源于此。
他们离裂谷越来越近,谷底的情况也越看越分明。一只只手臂,在黑浆中翻搅,惨白又恶心,向上努力地抓取着,不知想要索命,还是受不了地狱的煎熬。看见这些,苏拟和麦桃的脸已经失去了变色的能力,麦桃在颤抖,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与地面摩擦时的疼痛,所能感知的,唯有黑浆中的一声声惨叫,似是对自己的声声呼唤。
“桃子……”苏拟又这么叫了,也只有将死之人,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所有。
“苏拟!苏拟!”麦桃的脸上写满了无助。
苏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而已经迟了,麦桃已经越过了断崖,悬在了半空中。
“桃子,用点劲,我拉你上来!”
“不,没用了,放手吧!他们……真的都要我死!”简单的回答,浸透着绝望与无奈。
“要你死也是要我死,求求你,不要……”苏拟虽然这么喊着,也已经坚持不住了。
地面一直在抖,下面的哀嚎声也越来越响。
“苏拟,干什么呢?放手啊!”
“不要,麦桃,麦桃,我……”来不及说“爱你”,麦桃和苏拟,只知道天翻地覆,双双坠入了深谷。
那里是灌愁海,据说进去了就会永世受罚,不入轮回;据说进去了就会被怨鬼孤魂给贪婪地扯碎,散尽魂魄;据说进去了就会……苏拟和麦桃,这两个名字,阎王簿子上,永远地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