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高悬,街道在此刻寂静得要命,好似所有人都吓得噤了声。我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传来钻心的疼,但我强忍着不去看。
“卫国,拿几块银元来。”男人冲身后的副官吩咐道。“把看诊的医药费赔了。”
“不用。”我开口拒绝,眼角余光瞥见想要冲过来的小景,立马警告的瞪了她一眼,让她躲回人群里。而后我再次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这就是霍邵了,华庭说一不二的少帅,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抿了抿唇。听说他年纪轻轻,本事很有,脾气却大,轻易不能招惹,这样的人还是先避开锋芒再说。
“霍……少帅,只是磕碰小伤,不必您赔医药费的。且今日本就是我突然冲撞,是我该道歉才是。”我屈膝行了一礼,没等他回答,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街边走。
我拖着受伤的膝盖往街边走,眼看正要没入人群——
“你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我身体微僵,好半晌才转回头。
“您可还有什么事?”
男人没有回答我,迈开长腿快步走了过来。“你——抬头。”我低着头,不知所措,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抬头。”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仰头对上他的视线。“您有什么吩咐?”霍邵没有说话。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我的面容,仿佛在审视什么。
“你叫什么?”
“我……顾云亭。”
“怎么写?”
“……顾全大局的顾,闲云野鹤的云,鹤唳华亭的亭。”
“哦。”他嗤笑一声,抱臂瞅着我。“还挺有文化。”
我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听见。霍邵又发问了:“是华亭人氏?”
“自然,您问这些究竟所谓何事?”这已是我重复的第三遍问询了,他却依旧没回答,目光在我脸上停顿许久,才再次开口。“你从前……去过江南的临原寺没有?”
嗯?江南的临原寺?临原寺我自然是没去过的,但那个地方我梦见过无数回。不管是那檐角的铜钟,还是放生湖里的枯荷,我都熟悉无比。自然,还有那一声声凄厉的“霍郎”……我的心忍不住突突狂跳。霍郎……霍邵……不,那是梦,这应该只是个巧合。可霍邵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我仰头望向霍邵,阳光下他的眉眼清俊逼人,但这张脸,我确定,自己从未见过。
我们之间唯一可能产生联系的原因……也许只有那混入帅府的花瓶器灵。可是霍少这样的人,我一旦与他扯上关联以后,恐怕就很难摆脱了。
想起爷爷信中的殷殷嘱咐,我沉默片刻,霍邵不会平白无故提起临原寺,但面对这样的人物,我绝不能太过鲁莽外露。以后我也许能找到别的方式去帅府。
“临原寺……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呢。”
听到我装傻充愣的回答,霍邵微微挑眉,似笑非笑望着我。“你真没听说过?”
“没有啊。我自小在江北长大,又怎会知道什么江南的临原寺呢?”
“不知道……行吧。”他轻嗤一声,眼神分明是不信的样子,却没再继续问下去。“不知道最好。”
他夹着马肚转了一圈儿,俯瞰着我,语气很平静,“顾云亭,我记住了,我会来找你的。驾——”
我目视着那列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直至彻底看不见后,才终于松了口气。身旁僵立的人群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无数目光或隐晦或大胆的落在我身上。
路人甲:“霍少帅和这姑娘……”路人乙:“嘘——霍少帅的事,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路人丙:“是啊,快走吧快走吧。这世道,哪儿还有空管这等闲事。”
我听着耳畔的议论,垂下眼眸,轻轻捂住忽然隐隐有些作痛的胸口。霍邵……究竟和那临原寺有什么关系?
“顾姐姐!”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看见小景正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到我面前。“顾姐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倒是你,你以后要是再这么鲁莽,你看我还救不救得了你!”
“对不起,顾姐姐,我,我……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看着小景蔫头耷脑的模样,我叹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不是笨蛋。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知道器物有灵的一定不止我一人。其他人是心怀善意还是包藏祸心,你并不晓得,想要平安活下去,就得谨慎再谨慎。”
“你是说,那个霍少帅他,他知道……”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那样的人物又能简单到哪里去?小景,这世道危险的很。”
“我明白了,顾姐姐,我以后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的!”
“我相信你,我也知道,小景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去买水油纸吧。”
明翰斋是华亭最大的书斋,有最全的书画装裱材料,是我常光顾的地方。一到了书斋,小景便熟门熟路的跑上了二楼看话本。而我在架子上搜寻几遍,也很快挑中了需要的水油纸。运气还真好,竟然正是最后一份。又给小景挑了几本字帖后,我拿着东西到柜台前结账。
书斋老板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穿着富贵的精瘦老头儿,手上戴着一个翠玉扳指,另一只手拄着龙头拐杖。“统共是二十文钱,你若是再加……”
“符老板。”他话还未说完,身后便忽然想起一道懒散男声。“店里可还有水油纸没有?”掌柜递纸的动作就是一顿。顺着他的视线,我也偏头望向来人。那是一位相貌清隽的青年,身着长袍马褂,胸前挂了只金色的怀表,打扮的老式又洋派。他的唇畔带有笑意,眼神却却淡淡的,让人觉得疏离。
掌柜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立刻挂上谄媚的笑容。“原来是裴先生……水油纸是吧?有,当然有!裴先生您来的可巧,这水油纸就剩最后一份儿了。”
眼看着掌柜将我放在柜台上的水油纸递给来人,就要钱货两讫,我有些急了。“掌柜!这明明是我先挑中的!你们明翰斋可还有先来后到之礼?”
“明翰斋的礼,还用不着姑娘你来教我。这位裴景礼裴先生,可是陈校长亲自邀请回国的建筑大师!华亭大学的新校区如今都是裴先生在督造。这么大工程,你耽误的起吗?”说罢,他便不再理我,专心奉承起那裴先生来。
“也不光是为这水油纸来。上次我送来的那幅画,不知符老板寻到了合适的师傅没有?”
“这……”掌柜笑容顿时僵住,而后叹口气,从柜台下摸出一卷画。“裴先生,不瞒您说,我已经寻遍整个华亭了。但实在……”
“还是没人愿意接,是吗?”他展开手上的画卷,审视片刻后轻轻摇了下头。“罢了,这画确实损毁太过,不好修复。我这次来买材料便是想试试自己亲自动手。”
“裴先生竟也会修复古画?”符老板略带震惊。
“说不上会,勉强一试罢了。”
“那就是裴先生自谦了,您可是连京城那位季先生都赞叹不已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寒暄着,我的目光却早已落在了那幅展开的古画上。这是一副残破的垂钓图,高山之上,松木苍劲;高山之下,平湖宽阔。而湖面上浮着一叶扁舟,有渔翁立于船头垂钓。整个画面娴雅平和,意境悠远,颇有隐士之风,但——
“可惜了。”我轻轻叹息一声。“这么好的技艺,竟是幅赝品。”偌大的书斋在这一刻忽然寂静下来。我抬起头,正好对上青年的眼眸,那里头的情绪淡淡的,像盛了一湖无波无澜的水。
“姑娘方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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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蔚小裴和云亭终于相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