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中天时，小馆里已挤满贩夫走卒。
落落蹲在灶台边揉面，发梢垂落进面盆，沾着面粉的手腕在案板上腾挪。
掌柜叼着烟袋锅子穿梭其间，浑浊的独眼里闪着精光，随时准备敲掉食客多占的半张板凳。
当算盘珠撞出最后一声脆响，落落才惊觉日影已斜，自己竟忘了给早上抓药的老妪送药方。
暮色漫过青瓦时，小馆的灯笼次第亮起。
落落踮脚擦拭油腻的窗棂，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苏明澈顶着满身风雪撞开门，怀中食盒还冒着热气，他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木梯，袖口露出的醉仙楼腰牌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掌柜的烟杆顿了顿，终究只是哼了声："愣着作甚，后院水缸该满上了。"
除夕那日，雪花扑簌簌落进蒸笼。
落落数着铜板的手指冻得发红，五十文铜钱在掌心捂出细密的汗。
掌柜的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烟袋锅子敲在她算盘上："吃完把春联贴上，别给小馆丢了面子。"
当爆竹声在街巷炸响，两人隔着蒸腾的白雾对视，独眼里与眉梢都藏着笑意——这年关的热闹，倒比平日里的喧嚣更让人踏实。
大年初一的晨光刺破薄雾时，落落又站在了灶台前。
掌柜的铜烟杆指着案板上的面团，浑浊的独眼里闪着狡黠："今儿包元宝饺，多包些，苏府那小子待会儿准来蹭饭。"两人的身影在灯笼下交叠，伴着此起彼伏的拜年声，将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温暖的烟火。
暮色将残雪染成黛青色，悦来小馆的灯笼在穿堂风里撞出闷响。
落落呵着白气拨动算盘，冻得发紫的指尖在算珠上打滑，五十文铜钱被掌心焐得发烫，边缘却硌出深红的月牙痕。
掌柜的铜烟杆不轻不重地敲在她肩头："明儿记得把腌菜坛子挪到朝阳处。"
她点点头，粗布鞋底碾过结冰的青石板，发梢凝结的霜花随着步伐簌簌坠落，在月光里碎成星子。
骤起的马蹄声撕碎寂静时，落落只来得及瞥见雪地上拉长的黑影。
剧烈的撞击如惊雷炸响，她整个人腾空而起，粗糙的石板擦过脸颊，刺骨的疼痛瞬间漫过全身。
喉间涌上的血腥味混着雪水，她蜷缩成虾米状，泪水混着泥浆在脸上蜿蜒，模糊的视线里，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
"落落！"熟悉的呼唤穿透迷雾。
藏蓝色衣角率先撞入眼帘，苏明澈跌跪在积雪中，玄色云锦靴碾过碎冰发出脆响。
他颤抖的手拂开她脸上沾满血污的乱发，指腹擦过她破皮的脸颊时，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醉仙楼特有的糕点甜香混着雪夜寒气扑面而来，恍惚间，她又回到去年那个加班的深夜——他也是这样俯身教她辨认食材，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让算盘珠都跟着发烫。
医馆陶制油灯在忽明忽暗的灯芯中摇曳，将斑驳光影投在灰泥墙面上，众人的影子被拉得扭曲又冗长。
林清姝握着银针的手稳若磐石，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落落下意识绷紧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泛起水雾。
苏明澈立刻将她冰凉的手裹进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别怕，数到十就好。"
温热的气息掠过她发顶，混着屋内浓重的药香，将紧张的空气熨烫出褶皱。
门外突然传来铜烟杆重重撞击门框的闷响，惊得窗棂上的薄纸簌簌发抖。
"工期未满，哪有结钱的道理！"独眼掌柜沙哑的嘶吼穿透门板，苏晏喜蟒纹补服上的暗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抬手按住腰间玉佩，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刻着云纹的象牙笏板："悦来小馆的账本，怕是该好好晒晒太阳了。"
话音未落，沾着面粉的钱袋被狠狠摔在青石板上，数十枚铜钱如受惊的雀群四下滚落，清脆的碰撞声混着掌柜的咒骂，惊起檐下两只夜枭。
煤炉里的炭块迸裂出细小火星，噼啪声混着苦涩药香在病房里翻涌。
李伯母蜷缩在床榻角落，鼻梁缠着的纱布渗出暗红血渍，青紫色的瘀伤如同墨痕，顺着眼角蜿蜒至脖颈。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粗布裙摆，结痂的鞭痕在褶皱间若隐若现，整个人像片被揉皱的枯叶，在寒风中不住颤抖。
张伯父拄着枣木拐杖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拖沓声，木杖敲击地砖的闷响与他粗重的喘息交织。
"离了婚，带着孩子可怎么过？"他浑浊的眼珠望向墙角，喉结艰难地滚动，"乡下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啊..."
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震得床头悬挂的艾草香囊簌簌摇晃，药草碎屑扑簌簌落在被面上。
落落攥着褪色的棉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伤口的刺痛如无数细针钻进骨髓，她却咬牙撑起身子，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她直直望向李伯母低垂的眉眼，目光灼灼如燃烧的炭火："城西善堂能教你识字算账，东街绣坊的绣娘都是女子，凭你的手艺一定能养活孩子..."
"当啷！"瓷盘上的小刀突然滑落，苏明澈母亲削到一半的苹果骨碌碌滚落在地。
老妇人手中的银簪随着动作剧烈摇晃，皱纹里盛满震惊与不安："姑娘家懂什么？合离的女人要被戳脊梁骨，连带着孩子都抬不起头..."
她颤抖着想要弯腰捡起苹果，却被裙摆绊住，慌乱中碰翻了小几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水在青砖上漫成蜿蜒的溪流。
"脊梁骨断了可以再接，心死了才是真的没救！"落落的嗓音因激动而发颤，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她一把扯开发间银簪，散落的发丝如墨瀑倾泻，"李伯母，你若不敢合离，还有我这个县令千金给你撑腰！"
她猛地拍向床沿，震得药碗里的药汁溅出几滴，"谁敢用唾沫星子淹你，我苏晴落就用官轿把那些碎嘴的人都压得说不出话！"
当夜，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李伯母布满裂痕的指甲上投下银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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