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属于他们的光,泥里挣来的,血里熬来的,谁也夺不走的光。
明德帝望着她手中狼毫笔,忽忆起当年科场——十九岁的少女跪于丹墀下,发间斜簪一朵野菊,眸光清亮如霜。
直视着他朗声道:"陛下,女子应试不为攀附,只为让天下知道,我们的笔亦能写青史。"
他忽而开口传旨,声线里浸着几分慨叹:"赐苏晴落留任小仲城县令,赏黄金百两以彰清誉。"
话落,他目光如刀扫过灰衣人,"造谣者罚抄《大仲女训》三百遍,于仲城学院当值三年,亲眼看看——"
"瞧瞧女子的笔尖,如何划破蒙昧的天。"瑶妃替他说完,指尖抚过落落发间琉璃珠,"当年你考榜首时,本宫在后宫替你捏过汗。如今才明白,真正的贵人不是帝王,是你自己磨秃的笔、熬红的眼,和永远不肯弯的脊梁。"
萤火虫谷,落落正踮脚将流萤装进玻璃瓶,苏明澈倚着树看她,铠甲上落满莹蓝光点。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惊起的萤火虫扑向明心馆方向,仿佛要去赴一场,关于"光"的约定。
落落打了个哈欠,忽然指着天际流星:“明澈哥哥,快许愿!”
苏明澈望着她被萤火映亮的脸,轻声道:“我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愿得此身长报国,也愿与卿共枕萤。
茶寮的风波渐渐被晚风吹散,唯有青石板上的糖画残迹,在月光里甜得发亮。
暮色中,落落望着苏明澈铠甲上的星火,忽然轻笑:"还记得吗?我中榜首那日,你翻墙递来的糖糕?"
"记得。"他声音低哑,喉结擦过铠甲领口,"你十六岁时在信里写,等当了医女要在小仲城开医馆,门口挂块'包治百病'的幡。"
"现在不仅有了'明心堂',"她晃了晃腰间鎏金腰牌,牌面"县令"二字被磨得温润,"还多了间'明心书院'——前日刚教启蒙班的孩童认完《药性歌括》。"
苏明澈望着她发间若隐若现的粉笔灰,忽然轻笑:"听说你给书院夫子们定规矩,说'女子亦能讲《春秋》'?"
"自然。"落落摸出袖中戒尺,竹片上刻着"明心"二字,"昨儿还带学生去田间认草药,教他们辨别'益母草'与'野苋菜'——比闷在屋里背书强多了。"
他忽然轻笑:“今日听那贼子胡言,倒想起件事。”
“何事?”
“去年在北疆,你替陛下挡箭时,我竟忘了吃醋。”他指尖掠过她后颈疤痕,“原来比起男女私情,更让我心动的……”
“是什么?”
“是你举着断簪,像举着整座江山的模样。”
流萤忽明忽暗,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撒了一把碎钻。
远处,仲城学院的钟声悠扬响起。
当年那个在墙根啃糖糕背书的少女,和那个在灶台前偷偷揉面的少年,终究站在了阳光下——一个簪着断簪,一个佩着长剑,身后是万家灯火,眼前是辽阔山河。
明德帝望着荷塘边并肩而立的身影,见苏明澈抬手替落落拂去发间草屑,而她仰头说话时,琉璃珠在阳光下晃出细碎光斑。
瑶妃指尖轻轻攥住他袖口,忽然轻笑出声——两人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竟比御花园的并蒂莲雕栏更显生动。
“陛下瞧,”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苏大人的护心镜映着落丫头的笑脸,倒比朕的东珠屏风亮堂多了。”
明德帝望着那对壁人忽然打闹着跑向药田,落落花簪歪得不成样子,苏明澈却笑得连肩甲都在轻颤。
他忽然想起早朝时,这两人一个捧着军报汇报军情,一个攥着药单恳请拨粮,满朝文武正襟危坐,唯有他们眼底藏着未说破的星河。
“当年在科场初见,”他低笑一声,“朕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敢用野菊簪头的小丫头,如今能让将军府的铁树开花。”
瑶妃望着落落蹲在地上给苏明澈系鞋带,而后者耳尖红得快滴血的模样,忽然捏了捏皇帝掌心:“陛下可还记得,您给苏大人的那柄‘明心剑’?臣妾瞧着,如今这剑鞘里怕不是藏了糖糕油纸?”
“胡说。”明德帝佯装板脸,却在看见苏明澈从怀里摸出块糖糕掰成两半时,眼底溢出笑意。
晚风送来药香混着荷香,他忽然想起民间百姓的歌谣:“小仲城有双璧,一文一武护太平”——眼前这对璧人,可不就是活生生的歌谣么?
“走吧,”他轻轻揽住瑶妃肩头,“莫要打扰他们看流萤——朕瞧着,这满池荷花的光,都不及他们眼里的星星亮。”
瑶妃回头时,正见落落拽着苏明澈的袖子指向夜空而流萤恰如其分地落在他发间。
她腕间的金疮药包随动作轻晃,忽然明白明德帝为何总说“小仲城的月光能照见真心”——
原来真心从来不是金銮殿上的繁文缛节,而是有人愿意为你踏碎谣言,有人愿意陪你在药田里数流萤,哪怕世人皆道“璧人无双”,他们却只愿做彼此掌心里的糖糕,甜得实在,暖得熨帖。
而这,大抵就是人间最动人的“天家贵气”。
而那些曾在暗处嗡嗡作响的谣言,终究会像春夜里的薄雾,被朝阳晒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他们掌心的光,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烫。
而那些曾在茶寮里沸沸扬扬的谣言,终究会被萤火虫的翅膀扇散,只余下小仲城的风,裹着药香与荷香,将清正二字,吹得满山满谷都是。
明心书院的下课铃,十几个孩童笑着闹着涌进茶寮,手里举着用蒲公英编的花环。
绵绵蹦到落落跟前,往她发间别了朵小黄花:"姑姑姑姑,今日教的'忍冬'能治冻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