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伸手替她扶正歪斜的木樨簪,指腹擦过她鬓角绒毛,“像只揣着松果过冬的小兽。”
明德帝闻言轻笑,指间琉璃盏映着落落圆脸上跃动的烛火:“朕倒觉得这张脸该刻进《太平图》——圆融处藏着仁心,丰润处见得风骨,正如小仲城的山水,看着温软,实则能担千钧。”
落落攥着筷子的指尖蜷了蜷,圆脸上飞起两朵霞云,低头时却被糖糕黏住下唇。
苏明澈不动声色地将她面前的梅子酒换成温茶,指腹在桌下轻轻叩了叩她掌心——那里还留着今早研磨草药时蹭的青绿色汁液。
“呀!苏将军衣襟上有面粉!”绵绵忽然指着苏明澈月白长衫轻笑,“和昨儿在后厨偷拿糖糕时一模一样!”
青黛慌忙按住小姑娘的肩膀,却惹得瑶妃掩口轻笑。
烛光下,苏明澈耳尖的薄红与落落圆脸上的绯色遥相呼应,恰似窗外春雨里并蒂而开的木樨花。
“无妨。”明德帝望着落落在袖中偷偷擦拭嘴角的模样,忽然想起幼年在民间见过的卖糖糕少女——
同样的圆脸,同样的眼尾带笑,同样沾着人间烟火气,“比起朝堂上的峨冠博带,朕更爱这沾着药渍与面粉的真性情。”
夜风裹着木樨香穿窗而入,落落起身关窗时,圆脸上的绒毛被月光镀了层银边。
苏明澈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琉璃珠,忽然忆起边疆雪夜,她捧着暖炉缩在帐中,小圆脸冻得通红,却仍执着地给伤兵喂药——
那时便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铠甲,大抵就是这样一张带着温度的脸。
瑶妃托腮望着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医囊:“小苏大人可知?你这张脸让本宫明白,女子无需削尖了下巴去争宠,丰润饱满处,自有天地辽阔。”
烛花“噼啪”绽开,映得满座人的笑影都带着甜意。
落落望着苏明澈替自己布菜的手,望着瑶妃腕间晃动的银铃,望着师傅给绵绵夹山药时颤抖的指尖,忽然觉得这张小圆桌就是人间最暖的医炉——
煨着师徒情、夫妻意、君臣义,咕嘟咕嘟地,熬出了比月光更浓稠的烟火深情。
七日过去,明德帝扶着瑶妃登上马车,见她怀中抱着落落送的《明心医典》,书页间夹着片干透的野雏菊。
车帘落下前,他忽然看见茶寮檐角悬挂的风铃,正是当年赐给仲城学院的嘉奖之物,风过时发出清响,如同当年那个乡野丫头在考场上落笔的声音——
“笃”“笃”“笃”,每一笔都重如千钧,写的是女子亦能擎天的底气。
明德帝与瑶妃的马车碾过碎石路,车帘缝隙漏出暖黄烛光。
瑶妃指尖抚过膝头《女戒》,扉页朱砂字迹在晃动的光影里明明灭灭——"女子之志,当如流萤破夜,不借日月之光",正是今日午后落落用断簪刻下的笔迹。
"陛下,"她忽然握住皇帝指尖,掌心还残留着医馆里的艾草香,"臣妾想在宫里开个医班,就像小仲城那样......让宫女儿们也能拿银针,而不是总握绢帕。"
明德帝转头看她,见她眼底映着车外流萤,像碎了一捧星河。
他忽然想起茶寮外,落落蹲在尘土里给乞儿包扎,发间木樨花簪沾着药末,却比皇后的东珠更亮堂。
"好。"他捏了捏她掌心,触到她指腹因学辨认草药新长的茧,"明日就着礼部拟旨,不过这医班的名字......"
他望向窗外漫天流萤,忽然轻笑,"就叫'明心'如何?取'明澈本心'之意,愿天下女子都能看见——自己掌心里的光。"
"明心班......"瑶妃唇角扬起笑意,指尖摩挲着《女戒》边缘,"倒与落落的'明心学宫'、'明心医馆'成了姊妹篇。往后宫里的丫头若学了医理,去小仲城讨教时,倒像串起了两盏灯。"
马车颠簸间,明德帝从袖中摸出块糖糕,粗麻纸上还印着"明心馆制"的字样。
咬下时,清甜里混着淡淡药香,竟比御膳房的玫瑰酥更合心意。
"其实朕早该明白,"他望着车帘外飞掠的萤火,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女子的光从来不是朕赐的,是她们自己攥在掌心里的——就像苏县令的断簪,瑶妃的医书,还有......"
"还有臣妾这双,终于敢沾草汁的手。"瑶妃替他说完,展平袖口被草药染绿的水痕。
马车渐远,留下一串细碎的车铃声。
酉时三刻,青石板街浸在琥珀色的暮色里。
落落的马车碾过碎金般的夕照,雕花车帘掀开时,丫鬟青黛瞧见自家小姐斜倚软垫,双眸轻阖,指尖仍蜷着半卷未批完的公文。
今日县衙连断三起邻里讼案,又逢夏税清册核计,她在公堂耗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此刻卸了墨色官服,月白中衣领口凝着星点墨渍,恰似玉瓶里一朵恹恹将谢的白梅。
明珠合璧府垂花门檐下,小桃踮着绣鞋尖,捧着描金食盒朝巷口张望。
“姑娘从卯时到现在,只喝了半碗银耳羹……”她话音未落,雕花马车已在青石板上停稳。
落落扶着车辕下车,乌发间一支羊脂玉簪歪斜欲坠,发尾还沾着案头散落的草屑。
喜鹊忙伸手搀扶,指尖触到她手背时惊得一颤——凉得似浸过五更井水的和田玉片,连袖口都透着寒气。
膳房暖炉上,莲子百合粥还煨着热气,却终究没触到主子唇畔。
落落卸了鎏金护甲,往罗汉床一歪,嗓音浸着倦意:“不饿。”
青黛望着镜中那张素白小脸,眼下青黑如墨染烟霞,到了喉头的劝诫又咽回去。
三个丫鬟守在屏风外,听着里间渐起均匀的呼吸声,才敢轻掀纱帐——
只见她家姑娘睫毛凝着水光,指尖仍攥着被子角,指节泛白如霜,蜷在织金毯里的模样,像极了雪地里缩成一团的幼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