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忽然泛起涟漪,映出十二岁生辰的场景。
阿念站在厨房揉面,听见前院车马喧嚣。
她踮脚望去,见爹娘扶着阿惜下车,马夫搬着雕花礼盒——那是给姐姐的生辰礼。“
阿惜朝我招手,让我尝她的杏仁奶油蛋糕。”她的声音忽然发颤,“奶油甜得发腻,我舔着指尖,听爹娘说‘阿惜又瘦了’,口袋里的窝头硌着大腿,硌得生疼。”
落落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小阎王则气呼呼地拨弄算盘珠子。
“十六岁春闱放榜,我中了榜首。”阿念扯动嘴角,笑容里带着苦涩,“我跑回家想告诉爹娘,却看见姐姐躺在软轿上,爹娘往她鼻间塞人参丸。
我娘头也不抬地说‘你姐姐听说你中榜,一高兴就厥过去了’,捷报被我攥得发皱,槐树影子把‘榜首’二字撕成了碎片。”
说到这里,她忽然沉默了。
风掀起她的红衣,露出脚踝上淡淡的疤——那是替姐姐摘风筝时摔的,至今无人问过。
小阎王凑近她,金笔在生死簿上沙沙作响:“那个总给你送热粥的小哥哥呢?他是不是……”
“他喜欢姐姐。”
阿念打断道,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地。“十八岁上元节,我看见他扶着姐姐走在雪地里,两人鬓边都沾着雪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璧人。
他递来糖葫芦,说‘你姐姐说你爱吃山楂’,可我看着他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忽然想起姐姐妆奁里那支精致的梅花簪——原来我连‘替身’都做不成。”
忘川水突然翻涌,血色涟漪中浮现出坠楼的残影。
阿念猛地攥紧落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我不是恨姐姐,我只是……”
她哽咽着,眼泪砸在碎玉上,“我只是想知道,被人捧在手心、不用‘懂事’的滋味,到底有多好。
为什么明明是双生姐妹,一个生来是莲花,一个却只能做沾着花香的野草?”
小阎王忽然爬上落落肩头,奶声奶气却格外认真:
“因为野草也能开花呀!你看——”他挥笔在生死簿上画了个圈,忘川水顿时泛起金光,“下辈子你会投胎到个会说‘阿念慢些跑’的家里,爹爹会把你举过肩头摘桂花,娘亲会给你编会发光的花环。
那个小哥哥呀,会在巷口等你三年,把最红的糖葫芦留给你,连糖画都要画最大的蝴蝶!”
阿念怔怔望着水中流转的光影,看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咯咯笑着跑过开满鸢尾花的山坡,爹娘在身后张开双臂,少年举着糖葫芦追在后面,衣襟上沾着她最爱的茉莉香。
“至于你姐姐——”落落替她别正断簪,指尖掠过她眼角泪痣,
“她会在云端做三年护花仙,每天透过水晶球看你被宠成掌心宝。等你尝够了甜头,她才会下凡做你表妹,到时候呀——”
她笑着看小阎王在生死簿上画下两颗相连的红心,“该轮到你教她怎么‘被爱’啦。”
阿念忽然低头笑了,笑声混着眼泪,滴在小阎王塞给她的桂花糖上。
忘川风卷来片蒲公英,轻轻落在她发间。
这次,它不再是沾着莲花香的野草,而是株即将乘着春风,飞向朝阳的、独一无二的花。
“谢谢。”
她轻声说,望向幽冥尽头渐起的微光。
那里有晨雾初绽,有星河隐退,有某个灵魂即将展开的、被月光吻过的新章。
有些光,总要穿过两片云层才能落下来。
但迟来的温暖,从来不会辜负认真活着的人。
就像被踩进泥里的种子,终会在某个春夜,顶开磐石,长成两棵并肩的树——一棵开花,一棵结果,各自在时光里,活得鲜衣怒马。
小阎王打了个哈欠,忽然挥袖撒出把金光。
忘川水泛起涟漪,映出另个世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被爹娘左右抱起,爹爹往她兜里塞桂花糖,娘亲给她编会发光的花环。
隔壁少年举着糖葫芦蹦过来,故意把最红的那颗递到她嘴边:“阿念先尝甜不甜!”
而云端之上,穿浅紫裙的少女捧着水晶球,正看得眼角带笑——她终于能看清,妹妹眼里曾有过的星光。
“她不是贪心,”落落替阿念理了理乱发,指尖掠过她眼角泪痣,
“不过是想要份‘独一无二’的疼。”小阎王点头,乳牙咬着毛笔在生死簿上画圈,金粉簌簌落在阿念发间,化作点点萤火虫。
幽冥的风忽然变得温软,卷着蒲公英飞过奈何桥,那是某个灵魂在来世初遇的,第一缕春风。
幽冥鬼市的灯火在雾中浮沉如鬼火,青石板缝渗出幽蓝荧光,像谁碎了一地的魂魄。
落落送走阿念时,指尖的忘川水尚未干透,凉得像极了三年前唐星星血溅她手背的温度。
小阎王晃着金漆算盘蹦跶在旁,忽然扯住她褪色的裙角:“姐姐今日带的桂花糖可还剩?我昨儿梦见你揣了满满一袖呢!”
她却停在三生石前,目光凝在石面游移的光影上。
那光斑忽明忽暗,像极了糖府门前那支断簪折射的日光。
“甜甜,你可还记得唐星星?”
她的声音轻得像鬼市飘来的纸钱灰,却让算盘珠子猛地卡住——小鬼头咬着笔杆的乳牙“咔嗒”响了声。
“是那个把簪子插进喉咙的新娘子?”
小阎王踮脚翻看生死簿,金粉簌簌落在“唐星星”三字上:“她在枉死城画了三年同心圆,石板都被磨出了血痕。后来喝孟婆汤时,汤碗里浮着半片玫瑰花瓣呢。”
落落的指甲掐进掌心,摸到块粗糙的纸角——那是唐星星咽气前塞给她的蜜饯纸,当时她攥着断簪,血珠顺着簪尖滴在纸上,晕开朵暗红的花。
那年她亲眼看见智渊搂着若若站在唐府门口,若若小腹隆起,罗裙上绣着艳红的并蒂莲,分明是妓馆的纹样。
“若若说她有三个月身孕,智渊便要休我。”
水中忽然浮现唐星星濒死的苦笑,她望着智渊袖间飘落的沉水香囊——那曾是她绣给夫君的定情物,此刻却沾着若若的脂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