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澈穿着浅蓝常服,手里摇着拨浪鼓,逗得襁褓里的孩子咯咯直笑。
她伸手去抱,却触到一片柔软的云,低头看时,绣绷上的小老虎不知何时活了过来,正甩着尾巴追蝴蝶。
六月廿三,蝉声如沸。
落落将林清姝的脉案折成小块塞进袖中,指尖触到官服内衬上母亲绣的"平安"二字。
铜镜里的女子面色仍显苍白,却难掩眼底跃动的光——那是困守半月后,终于能投身人间烟火的雀跃。
青黛抱着云锦披风追至回廊,只见自家姑娘已踩着太湖石跃上墙头,鸦青色官服在晨风中扬起一角,腰间鎏金印绶随动作轻晃,映得石狮子眸中金光流转。
"县太爷!"门房的茶盏"当啷"落地,滚烫的龙井泼湿鞋面也浑然不觉,"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苏大人刚退了晨堂——"
话未说完,落落已掀开暖轿帘,熟悉的檀木墨香混着薄荷清气扑面而来。
墙角那盆她亲手移栽的绿荷正擎着露珠,叶片上"恤民"二字是去年端阳用朱砂写的,此刻在晨光里透着勃勃生机。
穿堂内,书吏们抱着尺厚的卷宗疾走如飞,靴底在青砖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落落的指尖刚触到惊堂木,后堂帘栊轻动,苏老爹携着一身墨香现身,月白襕衫下摆沾着星点朱红,显然是批过了刑案。
"胡闹。"他眉心微蹙,伸手欲扶她腰间,却见她旋身避开,官服上的暗纹银线在阳光下织出流动的云纹。
"清姝说我能骑马了呢。"落落晃了晃腰间印绶,金光照得苏老爹眼底泛起暖意。
他无奈叹气,将新接的卷宗推过案头,竹简上"沈砚清自焚案"几字用朱砂圈得醒目:"卯时三刻有人击鼓,你且看看这证词。"
话音未落,角门传来闷响,似有人用身体撞门。
卯时三刻的天光里,玉娘像片被狂风卷来的枯叶,跌进县衙穿堂。
她怀中紧抱的油纸包渗出黑红色液体,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轨迹,恍若一条正在凝固的血河。
门房老周惊见她鬓间银簪几乎戳进皮肉,乌发里混着草屑与夜露,右颊那道抓痕还在渗血,显然是连夜奔逃所致。
"救..."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忽然剧烈干呕,指缝间滑落半片焦纸——
那是从焚烧现场抢出的残页,"父辱"二字虽被火舌舔去半边,仍像道狰狞的伤口。
落落起身时碰翻笔架,狼毫在青砖上画出参差墨线,恰似此刻穿堂内紧绷的气氛。
玉娘见到落落腰间的鎏金印绶,忽然发出压抑的呜咽,膝盖重重磕在砖缝间。
油纸包散开时,半块焦黑的怀表滚落在地,表盖内侧的婚书被血水浸透,"李氏玉娘"四字已晕成暗红团块,唯有"沈砚清"三字力透纸背,像是用刀刻进纸面。
齿轮间卡着的烧卷纸页上,"禽兽""污名"等字眼刺得人眼眶生疼。
"他不是自焚!"玉娘扯开衣襟,锁骨处三寸长的刀疤狰狞如活物,"五年前我在西街被流氓持匕相向,是他用身体挡住刀锋。
可如今..."她忽然剧烈咳嗽,掌心咳出的血沫溅在怀表上,"他们说他因断袖丑事败露,无颜苟活..."
话音未落,已从袖中扯出皱巴巴的合离书,落款日期停在三月初七,正是沈砚清升任主簿的吉日。
落落接过合离书时,指腹触到"沈砚清"三字下深深的指甲划痕。
玉娘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求您去城郊破屋!他八岁起便被生父...被生父..."
她猛地撕开随身包袱,抖出件带着焦痕的男子中衣,后背处烙着五指形状的烫疤,边缘蜷曲如蛇,"这是用烧红的鏊子烙的,他中秀才那日,伤口还在流脓!"
更夫敲卯时的梆子声里,玉娘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个蜡丸,里面裹着半块带齿痕的耳垂,齿缝间还嵌着干涸的血迹:"这是他装晕时咬下的,昨夜在醉汉口中得知,生父为逼他交出五百两黄金,竟将他幼时遭害的事编成话本..."
她忽然从鞋底摸出张汗湿的纸,上面是沈砚清的绝笔:"吾妻如月...唯余此身..."字迹在"身"字处洇成墨团,显然是握笔的手早已颤抖如筛。
晨光爬上玉娘灰败的脸,她忽然抱住公案上的惊堂木,像是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惊堂木是他用半年俸禄买的梨花木,说要替百姓叩醒冤屈...可如今他被烧成焦骨,却连个清白名节都换不得..."
窗外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落在她发间,竟似瞬间催白了青丝。
落落望着怀表内侧"卿如月,我如星"的刻字,指尖抚过沈砚清的履历卷宗,十四岁县试第一的朱笔批注仍鲜艳如昨,却在"自焚"二字前骤然失色。
她伸手按住玉娘颤抖的肩膀,触到她腰间用沈砚清束发带编成的同心结,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晨雾:"明日辰时三刻,本县令亲审沈砚清案,着仵作重验尸身,差役封禁所有话本场子。"
玉娘猛地抬头,鬓间银簪"啪嗒"坠地,露出额角新添的伤痕。
她望着落落眼底的坚定,忽然笑了,泪水却大颗大颗砸在惊堂木上:"他总说,这世上若有青天大老爷,必定像您这样...不畏人言,只问本心。"
话音未落,人已脱力晕倒,手中仍紧攥着那半块带血的耳垂,仿佛攥着沈砚清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缕精魂。
三日后,落落带着衙役踏破城郊破屋的竹门。门楣上用《三字经》残页折的平安符早已褪色,"人之初,性本善"几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性本"二字,恍如对这世道的辛辣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