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霉味扑鼻,瘸腿木床下滚着半块用粗布包着的硬饼,霉斑爬满表面,却仍保持着完整的圆形——那是沈砚清留给流浪猫狗的口粮。
土墙裂缝里渗出青苔,落落用银簪挑开蛛网,半面掉漆的铜镜里映出歪扭的字迹:"娘,今日学了'仁'字..."落款"清儿八岁"的"八"字写得格外用力,笔画穿透墙皮,露出里面的土坯。
字里行间爬着蚂蚁,她忽然想起玉娘的话:"他母亲悬梁前,攥着半块饼要留给他,那是家里最后一点吃的。"
灶台底下的铁盒锈迹斑斑,盒盖里卡着一缕枯黄的头发,用红绳系着——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盒中除了《论语》《刑案要略》等残书,还有张泛黄的卖身契,甲方栏父亲的指印清晰如昨,乙方"沈砚清"三字却被指甲刮得支离破碎,旁边用炭笔写着:"宁为乞儿,不做玩物。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划痕,像是少年刻进骨血的誓言。
后墙根的草窠里,落落挖到半块带齿痕的玉佩,内侧"砚"字已被磨得发亮。
玉娘说这是定情之物,此刻却见边缘布满刻痕,显然被当作刻刀,在墙上刻满了算筹公式与断案心得。
救济堂老门房曾说,少年沈砚清常借着月光在泥地上做题,"说知识能救人出苦海,就像船能渡人过暗河"。
绕过散发霉味的土炕,墙角堆着数十具兽骨,摆成人体骨骼的形状。
旁边散落的字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从《洗冤集录》的批注到《农桑辑要》的改良建议,页脚总注着"可试用于本县"。
落落指尖抚过"溺毙者口鼻有泥沙"的笔记,忽然想起沈砚清任主簿时,曾平反过一桩"投井自尽"的冤案——死者实为被推入井中溺亡。
墙缝里的血痂呈爪状,显然是指甲抓挠所致。
玉娘的哭声在耳边回响:"他说父亲每次来都会灌迷药,醒来就多一道伤...有次他咬掉对方耳垂,却被按在鏊子上烫了三个时辰。"
梁上燕窝碎泥里混着儿童的头发,门框刻痕记录着少年的身高变化,十四岁刻线旁用炭笔写着:"今日中秀才,可换身干净衣见她了。"
离开时,门槛下的铜钱锈迹斑斑,"长命百岁"四字已模糊不清。
旁边死去的蟋蟀仍保持着战斗姿势,触须前伸,似要与这世界做最后的抗争。
风起时,茅草屋顶漏下几缕阳光,照亮墙面最后一句炭笔字:"她对我笑了,像春日融冰。"
字迹被泪水反复晕染,却在尘埃中倔强地凸起,如同沈砚清短暂一生中,最温暖的那束光。
沈砚清升任主簿那日,父亲隔着轿帘塞来刻着"忍"字的佩玉,笑容里藏着刀:"如今你是官身,可别忘了谁养的你。"
从此这枚玉佩再未离身,衙役们赞他"清正廉洁"时,他总会摩挲着"忍"字凹痕,想起后宅里那些暗无天日的夜晚,想起母亲悬梁前绝望的眼神。
玉娘曾在他书房暗格里发现弹劾状,"乱伦虐子"的朱砂批注被墨团涂得面目全非,旁边是反复修改的字迹:"若曝家丑,妻必遭辱""世人岂信生父如此""留职方能济世"。
最后一句"罢了,忍字头上一把刀"写得力透纸背,刀刃般的笔画割裂纸页,恍如他割裂自己的灵魂。
父亲的索求如无底洞。
从十两酒钱到百两田契,直至去年冬至的五两黄金。
沈砚清当掉紫金鱼袋的前夜,勾栏瓦舍忽然贴满"主簿男宠"的话本,配图上的少年赤身被缚,题字"父子同乐,伤风败俗"。
他冒雪冲进家门时,眼底燃着狂乱的火,却在触到玉娘衣袖时骤然熄灭:"他们说我脏...可我连你的手都没敢多握。"
自焚那日,他特意穿上成亲时的喜服,大红锦缎被火舌舔成黑灰。
玉娘在残垣中寻到半块衣角,绣着的并蒂莲只剩半朵,金线熔成硬块,却仍倔强地勾着彼此。
陪葬的荷包里,除了她随手塞的碎银,还有血书:"清白已污,唯余此身。愿卿改嫁,永离苦海。""苦"字的笔画浸透鲜血,在灰炭中格外刺目。
落落翻开沈砚清的日记,干枯的桂花从"为官第十载"页面飘落,夹在"今日见妇人抱子过堂"的字迹间。
末页写着:"若有来世,愿为田舍郎,妻织我耕田,教儿读《三字经》。"水渍在"妻"字周围形成深色的茧,像是无数次提笔欲写,却又咽下的千言万语。
明德帝拍案时,免死金牌在御案上撞出清脆声响:"三月内必擒此獠,否则百姓何以信法?"金牌边缘"如朕亲临"四字映着烛火,恍如沈砚清临终前望向京城的目光。
落落领旨时,注意到皇帝袖口露出的暗纹——正是沈砚清改良的"均田图",墨迹犹新。
小阎王的阴轿停在乱葬岗子时,黑无常的锁链正勾着个缩在骷髅堆里的身影。
那老汉右耳缺半,浑身散发腐尸气息,见着玉娘时咧嘴笑,黄牙间漏出烂泥:"你男人临死前喊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不如下来陪他?"
话音未落,玉娘已扑上前,用沈砚清送的防身簪子刺穿他右眼——那只曾在少年伤口上投下阴影的眼。
鲜血溅在生死簿上的瞬间,玉娘攥着日记跳进忘川,哭喊声被河水卷成碎片:"原来你把俸禄都送去了救济堂...原来你每日寅时就起来写《育婴策》..."
忘川水突然沸腾,阎王殿烛火暴涨三尺,生死簿上"李氏玉娘"的寿命栏金光骤现,"改嫁"二字竟渐渐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