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她躺在八岁的沈砚清身侧。
柴房外传来父亲的叫骂,少年浑身发抖地将窝头塞进墙缝,却在听见动静时立刻转身护着她。
后颈未愈的掐痕擦过她脸颊,带着陈年的铁锈味。
她摸向袖中短刀,指尖抚过他后背的旧疤,忽然想起日记里的话:"她第一次对我笑,是在我被按在泥水里时,递给我半块饼。"
"以后我护着你。"她将窝头掰成两半,把带奶香味的半块塞进他手里。
少年惊恐的瞳孔里,倒映着她坚定的眉眼,忽然颤抖着张嘴,牙齿陷进带着体温的面食。
窗外月亮破云而出,照亮他眼角未落的泪,像一颗坠入深潭的星,终于激起第一圈涟漪。
落落站在阴阳河畔,望着孟婆汤碗里的倒影,忽然想起沈砚清案头的镇纸——那是块天然生纹的石头,纹路如两株相缠的草,一株叫"忍",一株叫"爱"。
她摸向腰间鎏金印,喃喃道:"你看,这人间总有光,能穿过深渊,照见重生的路。"
话音未落,忘川水泛起金光,玉娘鬓间银簪化作蝴蝶,振翅飞向初生的朝阳,翅膀上的纹路,竟与沈砚清日记里画的蝴蝶一模一样。
次日辰时三刻,落落结束医馆课业督导,脊背僵直地撑回明珠合璧府。
檐角铜铃随穿堂风轻晃,她褪下青衫时指节泛白,玉簪斜坠着未落,整个人便栽倒在床,暮色尚未浸透窗纸,已坠入黑甜乡。
戌时初,梆子声惊破梦境。
她揉着眉心坐起,烛火将官服上的獬豸补子烘得鎏金泛光。
青黛捧着铜盆进门时,正见她对着铜镜系玉带,指尖因残留的倦意轻颤如蝶翅。
小桃候在廊下,团扇紧抱在胸前;喜鹊踮脚张望二门,新插的茉莉沾着露水,在鬓边颤巍巍晃出片白影。
三人转过垂花门,最后一缕橙红已被天际收尽。
影壁前的青石板上,蜷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鸦青发丝缠结如毡,混着草屑与暗红血痂,粗布短打裂成碎条,膝盖处渗着干涸的褐渍——显是长跪所致。
她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嘴唇干裂翻卷,却在看清落落官服的瞬间,瞳孔剧烈收缩,喉间溢出含混的呜咽。
“扑通”声里,女子直挺挺栽倒,掌心仍死死攥着物件:
刀:窄刃匕首锈迹斑驳,护手缠着半片褪色红绫,刃根凝着黑褐色血垢,刀柄处刻着细如蚊足的“沈”字;
书信:三封薄纸被冷汗浸得发皱,朱砂封泥碎成齑粉,“京中急报”“匪患”等字迹隐约可辨,最里一封落款处盖着残缺的县衙官印;
玉佩:羊脂白玉双鱼佩,鱼眼嵌着绿松石,佩身刻“长毋相忘”古篆,绳结系着半片泛黄香罗;
衣物:暗纹襕衫叠得齐整,左襟绣“沈记绸庄”私章,下摆有道三寸刀痕,缝补线迹歪扭如蚯蚓;
银子:五两碎银用油渍帕子包着,帕角并蒂莲绣纹间,积着洗不掉的泥垢。
青黛惊呼着要搀扶,喜鹊已抽出短棍护在落落身前。
女子掌心朝上,腕间三道新月形旧疤泛着青白,指尖沾着未干草汁——分明跋涉许久。
落落蹲下身,铁锈混着汗酸、腐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更见她靴底泥点里,嵌着几星暗红碎花瓣,正是城郊乱葬岗旁的野蔷薇。
到了巳时,喜鹊顶着日头狂奔回府,雕花卷宗匣撞在门廊朱柱上,惊飞梁间燕子。
落落伏在案前批注明心医馆账目,狼毫悬在“白术三钱”上方顿住,抬眼时,见喜鹊鬓角汗珠顺着发辫砸在卷宗封皮上,将“抄家”二字洇成浅褐云团。
“老周说库房钥匙在典史那,磨破嘴皮子才抱来三年的卷。”喜鹊抹了把脸,木匣“砰”地砸在酸枝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茉莉浮起又沉下,“您闻这霉味,怕不是从老鼠窝刨出来的。”
落落用镇纸压平卷角,瞥见最上层的朱砂批红——去年秋审驳回的贪墨案,墨迹褪成暗红,像道结了痂的旧伤。
“去明心医馆请林姑娘。”落落解下外袍,内衫袖口补丁细密如檐下雨丝,是青黛昨夜熬夜所缝。
刚翻开忠勇侯府抄家卷首,廊下竹帘轻响,身着月白襦裙的林清姝挎着药箱进来,乌发松束,指尖沾着新采的艾草香:“早间在医馆给农户接生完牛犊,身上带了草腥味。”
铜盆温水腾起细雾。
李栖梧仍昏迷在拔步床,额角敷着新换的薄荷膏,草屑尽去,露出苍白如纸的脸。
林清姝搭脉时指尖微凝,腕间银铃轻响:“脉细如丝,尺部却滑……落落,这女子怕是有两个月身孕,血虚极重,再拖两日……”
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在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日影斜斜切过窗棂时,三人才从厢房次第退出。
落落扶着廊柱轻揉眉心,忽闻身后传来锦被滑落的窸窣声——
李栖梧不知何时撑着雕花床柱坐起,目光灼灼钉在她腰间的獬豸补子上,眼底燃着病态的光。
青黛忙伸手搀扶,却见少女猛地掀开薄被,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苏大人!我李家满门忠烈,为何……”
话未说完便被呜咽绞碎,指尖深深抠进落落的袖口,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浮木。
窗外石榴树沙沙作响,碎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晃成斑驳血点。
落落蹲下身,任少女攥着自己的衣袖,听她用带血的碎语拼出那场血光之灾:大姐撞柱时溅在裙裾的血珠,二姐被剥去簪缨时飘落的白发,伯母投井前塞进她掌心的双鱼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