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更夫打寅时的梆子声,惊起檐下避雨的寒鸦。
落落将密报折好藏进衣襟,触到里面还躺着半块茯苓饼——是今早李栖梧硬塞给她的,说“路上饿了吃”。
饼面上的银线在烛火下闪着微光,像极了母亲绣绷上未完成的针脚。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断案如绣花,针尖要准,线要牵得稳。”
攥着艾草叶推门而出,夜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落落望着漫天星子,忽然觉得那些微光就像千万双等待申冤的眼睛,而自己袖中的《洗冤集录》,砚台里未干的墨,腰间的獬豸补子,乃至掌心这片干枯的艾草,都是用来刺破黑暗的针——哪怕此刻脊背被风雨压得再弯,也要像竹子那样,在雪地里直直地挺住,等着春日照亮每一道被掩埋的伤痕。
苏府正厅的铜漏滴答四下,父亲苏明扬的指节叩在黄花梨桌面上,惊起几星茶渍。
“那封地王爷是太后嫡亲侄儿,二十年前……”老人忽然收声,目光凝在落落腰间的獬豸佩上,墨点沾在獬豸独角处,像道未愈的伤痕。
“当年我在户部查私铸案,被构陷贪墨入狱,是先帝当庭验银,才还我清白。”
他从博古架取下青瓷瓶,倒出粒裹着金箔的蜜丸,“如今你要碰的,是盘根错节的皇亲国戚,比私铸案凶险十倍。”
“女儿断过盐枭的咽喉,撕过世子的状纸,哪次不是在刀尖上走?”落落捏碎蜜丸吞入,苦味在喉间炸开,混着深夜未退的寒意。
“但这次不同——那孩子才十二岁,被卖作童养媳时,主家婆用烧红的火钳烫她手心,就为抢半块发霉的窝头。”
她撩起袖口,小臂上淡青色的旧疤蜷曲如蛇,“八岁那年救书生被山贼砍伤,您替我敷金疮药时说,‘人活一世,总有些骨头比命硬’。”
苏明扬望着女儿鬓角新添的霜色,忽然想起她初任县令那日,红绸“伸冤”灯笼在县衙门口猎猎作响,灯笼穗子被夜风吹得噼啪打在石狮上。
老父长叹,从樟木箱底取出半卷泛黄账册,纸页间夹着片锈迹斑斑的甲胄鳞片——边缘呈锯齿状,正是忠勇侯当年镇守雁门关时的铁鳞甲碎片。
“拿这个去找大理寺卿冷初颜,他认得这鳞片。”他解下腰间羊脂玉双鱼佩,塞进落落掌心,“若事不可为,持玉佩去城西卫所,可调五百精兵。”
卯时初刻,东方既白。
落落跨出苏府朱漆门时,晨雾正浓。
李三小姐扶着门框,狐裘下摆拖在青石板上,发间银簪正是昨夜落落悄悄放在她枕边的陪嫁物。
“苏大人……”少女踉跄着福身,指尖攥着块刻有“忠”字的碎银,边缘布满牙印,“这是二哥的私章银锭,您带在身上……若遇危险……”
“不会有事。”落落将碎银轻轻按进少女掌心,指腹触到她掌纹里细密的硬茧——那是常年攥着绣绷、在深夜缝补嫁衣磨出的痕迹。
转身时,晨曦恰好穿过腰间獬豸补子的独角镂空,在青石板上投下道狭长的光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端端落在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仿佛要将这世道的阴霾劈开道口子。
“等事情结束,带你去医馆听胎心。”她的声音被晨雾润得柔软,却带着石刻般的笃定,“林清姝说,那孩子强得很,像初春破土的竹芽,根须攥着劲儿往地底下钻。”
光影在少女苍白的脸上游移,映得她睫毛下的泪痣忽明忽暗,却见她指尖慢慢蜷起,将碎银上的“忠”字刻纹压进掌心——
那里有处旧伤,正是被主家婆用火钳烙下的印记,如今却与碎银的棱角叠在一起,像两枚相互咬合的齿轮,要将命运的枷锁生生碾碎。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晨钟声,惊起群鸽掠过黛色瓦当。
落落走过垂花门时,腰间獬豸佩轻轻撞上门框,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忽然想起父亲昨夜说的“铁鳞甲碎,忠骨犹存”,想起李三小姐藏在贴胸荷包里的半块茯苓饼,饼面上的银线是母亲绣帕时断的线,却被少女当作珍宝收了四年。
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兵器库里的金戈铁马,而是普通人攥紧的拳头里,那些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坚持。
晨雾渐散,少女扶着门框的身影被阳光镀上金边。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那里像藏着颗倔强的种子,在黑暗里默默汲取着养分。
而落落留下的光影,此刻正从她的脚尖向上攀爬,一寸寸漫过膝盖、腰间、心口,最终在她发顶汇集成片温暖的光斑——那是獬豸的眼睛,是正义的晨光,是所有被践踏的尊严,终将在某个清晨重新破土而出的,不可阻挡的力量。
晨雾里传来更夫打寅时的梆子声,李三小姐望着落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忽然想起昨夜梦中,母亲也是这样披着晨光出门,说要去给边塞的父亲送冬衣。
她攥着碎银贴在小腹上,那里微微隆起,像藏着颗倔强的种子。远处的竹篱下,新笋正顶开残雪,在料峭春风里,露出第一抹鲜嫩的绿意。
落落将县衙大印郑重按在移交文书上时,窗外的老槐树正簌簌落着白花。
“城西粥厂每日辰时开仓,学宫修缮款在账房第三格抽屉……”她抬头望向父亲苏明扬,见老人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正握着水烟袋的手微微发颤。
“去吧,”苏明扬忽然开口,烟袋锅子磕在八仙桌上,“你娘当年悬壶济世,也总说‘医人先医心’——这世道的‘心’,该有人来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