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学宫的百草园里,林清姝正踮脚摘薄荷。
她听见脚步声,转身时衣襟沾着露水,指尖还捏着片新鲜的紫苏叶:“昨夜给李姑娘施针时,她腹中胎儿动了。”
落落接过药篓,触到篓底垫着的软垫——那是林清姝给未出世的孩子缝的虎头小被。
“学堂的孩子们已能辨清正骨手法,”林清姝忽然抓住她手腕,“但你要答应我,莫要硬抗……”话未说完,已被落落塞进块茯苓饼。
镇远大帅府的演武场传来金铁交鸣。
时锦单膝跪地,长枪深深插入青石板,抬头时额角汗珠顺着刀疤滑落:“我与忠勇侯曾在漠北并肩作战,他们的军旗上都染着匈奴人的血!”
她扯下腰间的鎏金虎符,往李三小姐掌心一塞,“拿着!见此符如见三十万玄甲军,便是皇宫禁苑也能闯!”
少女指尖触到虎符上的“镇远”二字,忽然想起二哥书信里常提的“玄甲铁蹄”,喉间涌起酸涩。
暮色浸透飞檐时,苏明澈的马蹄声惊散了檐下归鸦。
这位平远大将军铠甲未卸,肩头还落着北疆的雪粒,却在看见落落时,从护心镜后摸出个油纸包:“胡地的甜酪,你最爱吃的。”
油纸展开时,奶皮子的甜香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边角还印着他掌纹里的血渍。
“听说要进京?”她挑眉看向躲在廊柱后的少女,忽然解下腰间佩剑,“这剑斩过敌国丞相,今日借给你壮胆。”
李三小姐攥着鎏金虎符踉跄上前时,铜制符纹正硌进掌心,恍若将镇远大帅的肝胆忠勇都刻进了骨血。
时锦斜倚着朱漆门框,枪尖挑起的气死风灯晃出暖红光影,将她玄色劲装染得如浸透朝露的墨竹。
红缨穗子扫过少女绣着细竹纹的裙摆,惊起几星尘埃在光晕里浮沉,恰似她们即将掀起的那场风暴的缩影。
“明德帝登基第三年,曾在太庙以血祭天。”时锦的枪杆敲在门框上,惊落片陈年漆皮,“他发的誓我亲耳听见——‘宁教皇亲血溅阶,不使忠良骨曝野’。”
灯笼光在她瞳孔里碎成两簇火苗,映着少女骤然睁大的眼,“若那金銮殿上的人敢食言……”长枪突然出鞘半寸,寒芒划过少女耳畔,将她鬓角碎发削落几缕,“本帅这杆‘破虏’枪,便先挑了他写‘正大光明’的匾额!”
虎符在掌心发烫,李三小姐忽然想起抄家那日,二哥将她塞进菜筐前塞给她的半块玉佩。
那时他的手掌也这般滚烫,却染着边塞的风沙与血渍:“活下去,去寻能为李家说话的人。”
此刻时锦的枪尖仍在晃,光影在少女苍白的脸上织出跳动的图案,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握着虎符与长枪的女子,便是二哥口中“能说话的人”,是这吃人的世道里,终于向她伸出的带刃的援手。
“我……我怕……”话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成碎片。
时锦忽然甩枪收鞘,动作带起的气流卷得灯笼穗子狂舞,却在触及少女肩膀时骤然放轻——
她用枪杆挑起李三小姐下颌,迫使对方直视自己眼底跳动的火:“怕什么?你肚子里怀着忠勇侯的骨血,我背后有三十万玄甲军的铁蹄。这天下是姓明的,更是姓‘理’的!”
风穿过廊柱,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俱来。
李三小姐望着时锦腰间晃动的虎符,与自己掌心的那枚正好凑成雌雄两半。
她忽然想起林清姝说过,竹子在破土前会在地下蛰伏三年,一旦拔节便直上青云。
指尖抚过虎符上“镇远大帅”的刻纹,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的更声重合,一下,又一下,像极了深埋地下的竹根,终于触到了春夜的雨水。
“好。”少女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却将虎符紧紧按在胸口,“我信您,也信明德帝。”
时锦忽然大笑,声如银瓶乍破,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
她抬手将灯笼塞进李三小姐怀里,火光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交叠成竹节状:“这就对了!待明日进了紫禁城,你且看本帅如何用这杆枪,为你挑开这世道的阴霾——”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
苏明澈的身影在街角出现时,时锦已将长枪往地上一戳,伸手揽住李三小姐单薄的肩膀。
少女嗅到她身上混着的铁锈与沉水香,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君子比德于竹”,此刻方知这世道的君子,未必是峨冠博带的书生,也可以是手握长枪、眼含烈火的女子,是在黑暗里劈开生路的,一竿劲竹。
马车启程时,新月已爬上柳梢。
李三小姐隔着窗帘,看见时锦骑马立在街口,身后三十名玄甲军擎着“镇远”大旗,旗面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苏明澈握着马鞭的手忽然顿住,转头看向妻子:“当年在漠北,你也是这样带着医箱上战场,血溅在白大褂上,像开了朵红罂粟。”
落落伸手覆上他手背,触到那道横贯虎口的剑伤——那是他们初见时,他为护她挡下的流矢。
车厢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李三小姐慌忙按住小腹。
那里像有只幼鸟在振翅,轻得让人心惊。
她摸出藏在衣领的双鱼玉佩,玉鱼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忽然想起时锦拍她肩膀时的温度:“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少女嘴角微扬,又迅速抿住,将玉佩贴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车外,时锦的歌声混着马蹄声传来:“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当第一缕朝阳染红城墙时,马车已行至永定门外。
李三小姐掀开窗帘,看见明德帝亲题的“忠勇之门”匾额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四岁那年,父亲抱她骑在肩头进宫,她伸手去够门钉上的鎏金,被父亲笑着拍开:“那是用忠臣的血铸的,小梧莫要弄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