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酒后伤人蹲了班房,她在县衙外跪了半宿,才明白有些话,醉鬼是听不进的。
她总把"爱妻者风生水起"挂在嘴边,失意时便给他添置物件:玉佩、新裁的大褂,想不到送什么就送他银子。
说来也奇,自她开始送他礼物,学业竟格外顺遂,从秀才一路考到举人,连父亲都夸她"文运昌盛"。
可他不知道,她案头摆着的布娃娃,始终空着个位置——那是她攒了三个月铜板,却终究没舍得买的十二文"望春娘"。
"看见没?这玉扳指是俺媳妇送的!"
赵铁柱的粗嗓门撞在酒肆梁柱间,劣质烧酒从豁口的酒碗里溅出来,在松木桌上洇出深褐色的痕。
他撸起袖子露出腕间银镯,那是娇娇去年生辰送的,此刻却被汗渍浸得发乌。
周围几个醉汉哄笑起来,有人拍着他后背起哄:"铁哥这是要当乘龙快婿啊!"
他打了个酒嗝,指节敲着空酒坛:"那是自然!俺媳妇如今在翰林院当差,过几日就接俺去住大宅子..."
话音未落,邻桌盐商家的小厮嗤笑出声:"就你这泥腿子,人家小姐能瞧上你?"
赵铁柱的脸腾地涨红,酒气冲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娇娇替他缝补衣裳时,指尖划过他补丁摞补丁的内衬,欲言又止的模样。
喉间突然涌起股蛮力,他抄起酒坛砸过去,碎瓷片划破小厮的脸,也划破了这场关于"荣光"的幻梦。
娇娇捏着管家递来的礼单,目光停在"修缮茅草屋三十两"的条目上。
窗外蝉声正噪,她却觉得遍体生寒——那是她半年的俸禄,足够买一百二十个她心仪的布娃娃,却只够给土墙糊层新泥。
更夫敲过二更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轿帘。
夜风吹散脂粉香,送来阵阵牲畜粪便的臭味。
赵铁柱家的柴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油灯的光,映出墙上歪歪扭扭的"招财进宝"春联。
她踩着青苔往屋里走,木屐底蹭到不知什么黏腻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半块发霉的饼子。
"吱呀——"
推开堂屋门的瞬间,梁上扑棱棱飞下几只麻雀,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脑勺撞上粗糙的土墙。
屋顶的茅草漏下月光,在地面织出破碎的银网,她看见墙角堆着的破陶罐里插着干枯的野菊花——那是去年秋天她教他插的瓶。
"小姐?"
赵铁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酒后的沙哑。
她慌忙转身,却被门槛绊得踉跄,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墙根的蟑螂堆。
逃回轿子里时,丫鬟递来熏香荷包,她却觉得那香气里混着经久不散的霉味,像极了他酒后抱她时,身上散发出的浑浊气息。
躺在鎏金拔步床上,娇娇盯着帐顶的百子图刺绣。
丫鬟端来的玫瑰露还冒着热气,她却想起赵铁柱家那口落满苍蝇的水缸。
指尖抚过床头的象牙雕件,突然想起他母亲布满裂痕的手掌——那双手曾在她临走时,往她兜里塞了把炒瓜子,说"给姑娘路上嗑"。
"若真嫁过去..."她对着帐顶轻声自问,话音未落便被喉间涌起的涩意呛到。
粗布麻衣摩擦锁骨的刺痒感突然清晰起来,仿佛此刻正裹着那袭洗得发白的靛蓝褂子;灶台前腾起的油烟具象成实质,熏得她眼眶发酸,连带着记忆里猪圈的酸臭都顺着鼻腔倒灌——
那些此起彼伏的猪嚎,曾在某个醉醺醺的夜晚,与赵铁柱的鼾声混在一起,成为她噩梦的注脚。
更让她指尖发冷的,是赵铁柱说起"接俺去住大宅子"时,瞳孔里跳动的幽光。
那不是少年人对未来的憧憬,而是饿狼盯着猎物般的算计——
她突然懂了,自己之于他,从来不是需要捧在手心的妻子,而是一张能兑现实惠的银票,一支能在酒肆换得吹嘘资本的金笔。
帐顶的百子图在烛火下扭曲变形,那些抱着金元宝的胖娃娃们咧着嘴笑,像极了酒肆里那些拍着赵铁柱后背的醉汉。
她猛地扯过锦被蒙住头,却怎么也捂不住心底的寒凉——
原来从始至终,她赌上真心的"情投意合",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奇货可居"。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
她摸出藏在枕下的布娃娃,那是她用月钱偷偷买的,眼睛绣得端端正正。
十二文铜钱躺在妆奁底,旁边是赵铁柱送的胭脂,已经干裂得没法用了。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走。
晨起梳妆时,娇娇望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
母亲站在身后,将一支累丝金凤簪插进她发间:"张大人次子今日来访..."
话未说完,被她抬手打断。
鎏金铜镜里,她看见自己眉间的朱砂痣,突然想起赵铁柱酒后印在她额角的吻——带着烟味和粗劣的香粉味。
"娘,"她按住母亲递来的翡翠镯子,"女儿想明白了。"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梳妆台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取下金凤簪,换上支普通的羊脂玉簪——那是赵铁柱第一年送她的生辰礼,虽不贵重,却曾在她熬夜苦读时,被他焐在掌心暖了又暖。
丫鬟进来收拾妆奁时,看见小姐正对着布娃娃发呆。
十二文铜钱被整齐地码在旁边,像极了那年市集上,少年人藏在背后的笨拙心意。
只是如今,这心意早已被雨水冲散,只余下镜中花影,在日光里摇摇欲碎。
娇娇攥着袖口的帕子,在柴房外站了足足七盏茶的工夫。
檐角的冰棱子断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齑粉,像极了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
推开门时,浓重的酒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赵铁柱趴在破木桌上,空酒坛滚在脚边,坛口还沾着半块发霉的饼子。
“我们……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