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看着地契上"时锦"二字旁，用小字批注的"替妹暂存"，忽而想起五年前边塞急报：镇远大帅率三千轻骑劫了敌军粮草，领兵的竟是个初阵少女。
后来才知道，她怀里始终揣着封没寄出去的信，落款写着："姐姐亲启，今日斩敌首三，枪头未钝，勿念。"
"满朝说我自立山头，"时锦忽然转身，玄甲在阳光下泛起冷光，她指向请愿人群中攥着绣绷的少女，"可我的'山头'里，有能绣出《舆图》的绣娘，有能配出金疮药的医女，还有..."
她顿了顿，喉结滚动，"还有当年那个躲在柴房里，怕被父亲打断手也要偷练枪法的小丫头。"
人群中突然奔出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怀里抱着杆比她还高的红缨枪。
"大帅！"她膝盖上还沾着草渍，"我按您教的法子，用《六韬》里的阵图改良了锄地顺序，现在咱们村的麦田能多收三成！"
时锦大笑，弯腰替她扶正枪头："记住了，这枪既能护家国，也能保稼穑。"
明德帝望着阶下这对姐妹——落落素衣上沾着药香，时锦玄甲上凝着霜气，却在目光相触时，露出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忽然想起徐锦瑟书房里的字："姐妹同辉"。
原来有些光，从来不是独自闪耀，而是当你点燃一盏灯，总有人愿意执起火把，将光焰燃成燎原之势。
"拟旨吧。"皇帝揉碎弹劾折，扔进炭盆。火苗舔过"女子干政"四字时，时锦忽然单膝跪地，横刀拄地："臣恳请陛下，许女子武科开科取士，许明心学宫设演武场。"
她抬头时，落日的余晖正爬上她的眉骨，"若有一日北疆告急，臣麾下不仅有玄甲军，还有十万'明心娘子军'，可提枪，可济世，可——"
"可护这万里山河，如护自家庭院。"落落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阶前，手中捧着新刻的《女武经》，书页间夹着当年时锦留给她的木雕枪头。
两姐妹相望一笑，恍若回到那年柴房——一个抱着枪，一个握着药箱，却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整个世界的光。
明德帝扫过殿下攥着护腕的陈招弟、捧着医书的乔乔、一身甲胄的时锦，以及一脸坚定的落落，忽而轻笑："满朝文武结党为权，她结党为天下女子谋生路，倒显得你们太过小气了。"
那日傍晚，落日照亮学宫的飞檐。落落站在廊下，看新收的女弟子们追着纸鸢跑过药圃。
乔乔抱着新刻的《女科全书》走来，书页间夹着片新鲜的紫苏叶，绒毛上还凝着露珠。
"先生你看，"她指着远处结伴而来的姑娘们，她们有的背着药箱，有的抱着算盘，"光真的会越传越远呢。"
落落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纸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你是我的屋檐。"
她望着漫天霞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徐锦瑟将她护在披风下时，说过的同一句话。
原来光的故事，从来不是单枪匹马的燃烧，而是无数人接过火种后，共同织就的星河。
七月初的休沐日，艳阳悬于天际，雨霁后的山樱开得如火如荼，烂漫至极。
苏明澈一早便去了酒楼，落落则睡到自然醒，用过早膳后，悠哉地在院子里看书。
青黛捧着画谱，整个人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眉眼间尽是专注。
小桃正专心致志地钻研新的妆发样式——落落那精致的夫人发髻、官人发髻，可都是出自小桃之手的得意之作。
喜鹊在小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与锅碗瓢盆“斗”得热闹，一只小狗“小小”则懒洋洋地趴在落落脚边，眯着眼假寐。
她指尖翻动着沈小雨、时锦、秀秀和青黛辗转寻来的话本子，纸页间墨香混着廊下穿堂风，将故事里的荒唐事卷入眼底：
那对青梅竹马的夫妻曾羡煞旁人，二十八载举案齐眉终成镜花水月。
竹马腰间系了新的香帕，将浓情蜜意全给了外室的娇软姑娘，二人如藤蔓缠木般分分合合——吵嘴时摔碎翡翠簪子，复合时又在廊下种满对方爱的芍药。
他总说"小姑娘性子烈，哄几日便好"，直到那日合离书拍在檀木桌上，还笑着说"等她懂事了，我自会接她回来"。
妻子收拾细软时没掉一滴泪，只将他送的玉镯掷在青砖上碎成齑粉。
此后竹马每回与外室缠绵，总在恍惚间看见前妻在檐下晒书的侧影，衣袂上的皂角香混着雨前龙井的清苦，惊得他推开怀中温香软玉，赤脚追出门去。
可那抹淡青色身影再不回头，要么嫁去了百里外的富户人家，要么在深巷里开间茶寮，任他敲碎门环也只道"客官慢走"。
落落指尖捏得纸页发皱，忽然低笑一声，眼尾扬起的弧度带着几分凉薄：" 后悔便能抵消伤害？若换作我......"
话音未落便被风卷散，她望着院角开败的月季，花瓣坠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话本子里那支碎掉的玉簪。
恍惚间，苏明澈晨起时为她别发簪的温度忽然漫上指尖。
她盯着廊柱上斑驳的日影，忽而生出荒唐念头——二十年后的夏日，他会不会也对着别人的鬓角，想起她此刻在葡萄架下翻书的模样？
日上三竿，暑气如沸汤蒸腾，落落回屋收拾停当，方踏入廊下，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作响。
雨幕如帘垂落，却压不住空气中黏腻的闷热，倒像是把天地闷在一只蒸笼里，连廊下悬挂的鹦鹉都蜷在竹笼里，懒得啼叫。
傍晚时分，雨脚渐收，暑气被雨水冲刷后仍留有残温。
落落带着青黛、小桃、喜鹊沿青石巷缓步消食，暮色里灯笼次第亮起，檐角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银光。
行至巷口时，朱漆门槛上斜倚的纨绔忽然直起身子，折扇“哗”地展开遮住半张敷了香粉的脸，指节敲着扇骨上下打量落落。
他锦缎华服上绣着繁复的缠枝纹样，腰间玉佩随晃荡的腿一下下撞在门框上，发出黏腻的轻响：“小娘子这步摇坠子晃得人眼花——”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