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不是隔壁女师大的吗?”
我抬头,是仲甫先生。
我怯怯地嗯了声。我坐在未名湖旁低矮的大理石长椅上,膝上搁着本书,适才凭栏好不惬意,正读到“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仲甫先生道:”哦我知道了,在北大找了个男朋友,是不是?”
我敷衍着脸上堆着笑:“什么呀,是等星研放课呢。”
“陈星研,又是陈星研这丫头,”他回头又道,“谢明己,是吗?”
我道:“是。”
“看的可是《诗经》?”
我道:“是。”
他皱眉道:“你一个学法律的钻研什么《诗经》?我且问你,你的课业可做好了?”
星研平日说的可真不是虚的,今日可是领略到了“封建大家长”。
我解释道:“不过权当消遣。课业诚然是紧张的,只是那些法律条目搞得我发昏。适当放松也未尝不可,瞧,我今日便在这里度过一个惬意的黄昏。”
“况乃那日在校听豫才先生演说,他讲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看看别个在那里是怎样研究的,这样对别人、别事也有更深刻的见解。”
他将手抄在衣袋里,点头笑道:“豫才说得果然深刻。”
却是登时星研一面卸了书包,一面笑着张开左臂挥舞向我奔来,见了他鞠了躬道声“仲甫先生”后,他也就借口走了。
“走罢?”
“走罢。”
我弯腰去拿黄纸麻绳的包裹,星研问是什么,我道是我娘寄来的芝麻丸。
“奥。”她瞧见了我髻上藏露的几根白发。
我俩是去看合作社放的电影。
陈延年在忙碌中抬头:“好阿,陈星研,自己花钱放电影,自己花钱买票看。”
星研挽着我道:“你懂甚么,这是经济手段,你瞧,没有我的带动宣传,明己能来么?”
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是部外国的爱情片子,有着黑白调的朦胧不甚真切的银幕,玫瑰花和天使喷泉的庄园,中年的西装革履的绅士,鬈发的珠光宝气的女郎,雨街街角的咖啡馆。
我知道了一座性感且伤感的城叫巴黎。
放完星研问我如何,我摆手道:“这我不做评价,我先前是只听戏的。”
明日。
我写的白话小文终是登上了报,心里一阵窃喜。正哼着“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手不住地挥舞。好巧不巧,遇上豫才先生,手里捏着一份小报,我瞧着就是刊我稿子的那份了。
我笑嘻嘻着:“先生可看过了?愿听先生评论。”
先生仰头道:“明己阿,太年轻,还是太年轻喽。”他顿了顿,“先前好端端的鸳鸯蝴蝶,你不是作得不错么?”
我低头道:“我只是想为革命做点事……”
只当揭露黑暗,教旁人来点这黎明。我那时是这样想的。
先生笑了:“传播消极、无病呻吟是对革命起不到作用的,这只是叫苦、喊冤、鸣不平,仅有这样的文学,这个民族还没有希望。”
我内心的骄傲被浇灭了。
我盲目地欣赏先生的尖锐文字,单纯以为我仿着写出来的东西同先生是一个类别的。却忘了,我们是在找这个民族的病。先生是将内脏的千疮百孔剖开了甩给众人看,我却在摩挲伤口掩面哭泣,教口子发脓。
原来我们要在深渊里找光。
日晷又转,绕过亭廊桂花香,遇上林世南,便一道走。
他背道: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我以为这是父权社会的悲哀。”
“快中秋了罢,”我道,“《归藏》里的嫦娥,不光是偷了后羿的灵药,而且还算了一卦,得知灵药大吉,才肯服下。俨然是个谨慎小心的唯心主义者。”
“而流传最广的蓬蒙欲窃,嫦娥不得已,还因思念丈夫才拣了离人间最近的月亮。”
“好一个思念丈夫。是母系社会渐渐衰落。”
我转过身来手作话筒状:“采访一下世南同学,你对新文学和国外文学是全盘否定还是?”
“嗯……国外文学几乎是没有什么用的,”他道,“可以编入外交学生的教材中;对于新文学这个刚刚萌芽的文学则应该包容接纳,鼓励人们多读多写。”
“所以你只是不希望传统文化被遗弃。”
“是,没错。但是最严重的问题,应是国人和新文化运动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看法——**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历史。**这些文化是五千年的历史沉淀,并不是刚刚萌芽的新文化能相比拟的。极力发扬光大新文化,也要学习古文化。”
我道:“文化是文化,百花齐放未有不可。这是个李清照与爱伦·坡并存的时代。我以为惟蔡先生解的好……”
他笑道:“我那番话你没听么?我又几时说过只要传统?我……"
"你只是不想丢了文化的根."我看着他说。
“是,是。”他有些叹惋的意味。
那时我是与他和而不同的。只好归于童年被晚清压抑惯了,在最有激情的青年时适逢新文化运动的浪潮,我狂热地与星研二人求新,殊不知只是欣赏物件的精美。
是地域的力量,中国传统文化总会教我有种心神的共鸣,于是理解了世南,与他是一道人了。
大抵每个中国人都能被唤起归属感,是藏在骨子里的。
后来我算是感同身受了。譬如,我也听西洋乐,然唢呐一响,毛骨悚然。我也看外国情爱小说,然《左传》里为诸儿文姜的故事所感叹,久有历史苍茫之感 ,难以言状,只觉满目苍凉。
那是后话了,且容人青年时犯些错误。真我会为传统魅力心之所动,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