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有,当然有。”
沧笙的声音像是在癫狂大笑,又像是崩溃地痛哭,他猛地抬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疯狂往外涌,哽咽啼哭道:“她说,有没有一中可能,不要再救她了……”
——有没有一中可能,不要再救我了?
后面的声音被微风送地很远、很远。仿佛飘零过大海,飞掠向高山与远方。
“救救下一代。”
予茗…
身下的水声哗啦哗啦地响,面前的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距离过分近,坏笑着眨眼时,那黑色的眼睫像是鸦羽般忽闪忽闪,衬托地眸底的亮光更显鲜活。
有一个成语叫做活色生香,是用来形容花儿的。但是九重澜却突然觉得,用这个成语来形容眼前人,再合适不过了。
眼睫轻轻煽动时,纷纷卷起了满面的幽香,一点一点向九重澜涌来。
好香啊。九重澜有些反常地侧过头,视线避让开来,不敢与简云台近距离对视。
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予茗呀~
九重澜并没有看他。
他正看着远方的族人,阳光为他的下颚线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有清澈的海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又蜿蜒留至下颚。
“滴答”一声,落入海面。
他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白皙的肤色仿佛镶嵌满亮晶晶的钻石,十分耀眼。
之前简云台每一次见九重澜时,要么就是在漆黑无垠的大海里,要么就是在黯淡无光的石窟,亦或是幽暗的审讯室内。
他似乎从来没有在阳光之下,见到九重澜在海水中的模样。
仿佛大海给他注入了生命力,让一个原本就矜贵万分的贵公子,变得更加鲜活。
“他真的很适合大海。”简云台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天生就应该在大海里。”
予茗…
九重澜指尖微动,巨大的浪潮便裹着简云台猛退数米。隔着哗啦哗啦的浪花,简云台沉入水中所看见的最后一眼,便是黑色铁链贯穿了九重澜的鲛人尾。
噗呲!伴随着一声贯穿巨响,银紫色的鳞片四散而来,像是一颗颗好看的晶石,跳跃着坠入海水之中。原本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绚烂美景,此时却让简云台心底一片冰凉。
鲜血像是瓢泼一般涌出,迅速染红附近的海域,血腥味盖过了冷香。
予茗…
这话一出,对面许久都没有声音。
明明一片死寂,简云台却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敏锐了起来,他有些不敢直视九重澜,更有想要调头逃跑的冲动。
很快,就有“哗啦哗啦”的锁链声响起,简云台最先看见的,是那条巨大的银紫色鲛人尾,即便被锁链贯穿,鲛尾其他部分也波光粼粼,闪烁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华。
紧接着,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托着他的下巴,促使他不得不抬起头。
白发鲛人自上而下,来到他的身前。
哗啦!又是一声锁链巨响,简云台的太阳穴跟着一抽,他似乎对这些声音产生了过度的反应,等回过神的时候,就只看见九重澜垂眸看着自己,浅色的眸子泛着淡淡的水光,这双眸已经被自己的倒影占满了。
透过对方的眼底,简云台才发觉自己此时貌似很紧张,即便面部表情收敛的很好,却还是视线左躲右闪,脸上异常飘红。静默几秒钟,九重澜的指腹微微摩碾着他的下颚,又缓慢向上攀了几寸,攀向了他的下唇。冰凉的温度覆盖到唇瓣上,力道缓缓加重,不讲道理地向下微微按压。
一开始简云台并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但意外的,此时他们过近的距离并没有让他产生半分抵触的感觉。
相反……心里还痒痒的,伴随着那愈来愈大的力道,心尖像是被一根调皮的羽毛挠过,绒毛正在来来回回地试探他的态度。
简云台迅速眨了一下眼,呼吸加速,有些坐立不安。很快他的呼吸便猛地停滞,全部都凝在了喉咙里,仿佛刹那间忘记如何去呼吸——他看见九重澜垂下纤长的眼帘,白玉般的容颜被夜明珠衬托得如谪仙一般,那些轻巧的白色雾气萦绕在这人的周身。
“谪仙”做了一个很不符合气质的动作,常言道“大道无情”,谪仙却微微偏过了脸,像是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
又缓慢逼近。
九重澜在向他索吻!简云台终于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手心顿时汗津津一片,木箱不停地向下坠滑。
距离越来越近。
能够感觉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微微抚到自己的脸上,像是夏日清凉的风,扫去了一身尘埃,却带来的更多的燥意。
咚咚——
咚咚——
是过于急促的心跳声。
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
予茗…
九重澜闷闷应了一声,整个人极度僵硬,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都怪我。”他哑声开口,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仿佛消耗掉他所有的力气。简云台无奈说:“不怪你。”
“怪我。”九重澜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拳头,指尖几乎要嵌入掌心之中。指节处因为过于用力,隐隐发白。
傍晚他回到海神殿时,开门就看见少年倒在血泊之中,那个画面直到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心脏痉挛,完全呼吸不上来。
就那样倒在血泊中,脸色惨白,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他甚至都无法看出简云台是生是死,而后的事情回想起来,九重澜甚至没有什么记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简云台抱上床榻,又怎样为他换去染血衣物。
身体的举动似乎变成了机械性质的行动,思绪混乱无比,根本无法思考。
九重澜面无血色,四肢发抖。
予茗…
“我说了,没有用,我也不想喝。”
他现在身体孱弱,力道自然也极小。可九重澜却好像已经没有了力气,轻轻松松被他挥开,手掌甚至无力托碗。
哗啦——
一声陶瓷碎裂的脆响声,药碗霎时间摔得四分五裂,里面黑乎乎的药水泼了满地。那气味顿时变得更大,像折耳根。
简云台愣愣转头看了眼地面,又哑然抬头看向九重澜,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你会握不住碗。”
话音刚落,九重澜便道:“无妨。”他蹲下身,死死垂着眼睫,动作笨拙地捡着地上的碎片,又绷紧身体,以此来克制身体的颤抖,就这样一块一块将其放到了托盘之中,只有素白的指尖颤得厉害。
“再弄一碗便好,你等我。我将大门开着,若有不适,就唤我一声。”
这次九重澜不敢关着门了。
收拾好地上的残渣之后,九重澜这才转身离去。目送着他的背影,简云台万般无奈,又觉得心里实在是难受。
明明他才是生病的那一个,九重澜的脸色却比他还要差。明明他才是没有力气的那一个,九重澜却连碗都握不住了。明明他们之前还吵架争论,不欢而散。
再睁眼时九重澜却提也不提这件事,甚至还安慰他说,很快就能好。
简云台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清楚。
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细微红痕,是悬丝诊脉留下来的痕迹。鲛人族通常都用这种办法来看病人的身体是否安康。
九重澜应该已经找人给他看过了。
脑中想这些的时候,九重澜已经来到了门槛边,他的身形顿了几秒钟,似乎还是很不放心,俊脸惨白回眸说:“你若不舒服,一定要开口唤我,现在你感觉如何?”
自然还是很乏力的,简云台避而不答,叹气说:“你直接告诉我吧,不用瞒我。”
九重澜轻轻眨眼,“什么?”
简云台直白问:“我还能活几天?”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九重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手臂无力垂下,托盘中的碎陶瓷也随之坠地。
砰,一声巨大的闷响。
最后连托盘也猛地落到了地面上。
长久的沉默之后,九重澜重重抿唇,“你还能活很久。”他摇了摇头,似乎在不自觉得否认着什么,而后定定抬头盯着殿中少年。
“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他竭力强调着这件事,清冷的面庞满是执拗,月光从后而至,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浅浅的微光,像是镀上了一层薄冰一般,从前华美的白发如今也像是失去了色泽,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冰封住了,黑瞳幽暗深不见底。
“我们之间……还来日方长。”
予茗…
四面八方全是海水,即便能够自由呼吸,也总感觉这些海水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急迫地压到他的肩头上。如今来到婆王山,冥冥之中仿佛有种感觉,就好像抛去了身后一切杂事乱事,又抛开了一切闲杂人等。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凝视简云台许久后,九重澜终于不再身形僵硬,而是缓缓松下了肩膀。
那些盘绕在心底许久的阴霾正在逐渐褪去,有关婆王山一切不好的记忆,被新的记忆所覆盖。从前想起婆王山,九重澜所能联想起的,便是遗失海神珠之地。
数年不敢靠近。
如今再想起,九重澜只会想到简云台。
就像现在。他看着简云台上山下水,背着一个小包裹,又东窜西行闲不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时,便停下来歇住脚步,躺平粗喘。
看着看着,九重澜便弯唇笑了。
视线一直追随着简云台而行。
当美好覆盖阴霾之后,婆王山于九重澜而言,似乎不再是那座巍峨不可动的庞然大物,而是曲径通幽的祥和与夏虫鸣声。
予茗…
九重澜身形僵硬,恍然回眸看去。
天旋地转。
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针,垂落在他的心头。小辈们全都瘫在水面里哭,他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感觉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盛大辉煌的噩梦一般,胖子等人同样瘫坐在水里,愣愣看着水面中的血色,仿佛全都变成了石化的雕像。
哗啦!哗啦!水声四起,有人在收拾残局,突然抬头看向另一侧。
日出霞光照耀在侧脸,顺着那光芒看去,九重澜依稀看见了雨中的彩虹。
它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灿烂,五光十色,悬挂在山巅之中。明明是心旷神怡之景,明明是日夜向往的美丽神迹,却比任何乌云所能带来的阴霾更让人毛骨悚然。
又像是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力,刹那间便吸走了过往人生中所有的颜色,彩虹变得愈加耀眼,他的人生却黯淡无光。
变成了残酷的黑与白。
予茗…
这一眼,他便浑身冷汗。
数万水针已经近到了他的鼻尖前,就这样赫然悬浮在面前,停住了。空气中仿佛都是一片凝滞,潮水止,现场又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周围顿时显得格外静谧。
噗通!噗通!在众人吃惊又茫然的注视之下,数万水针在同一时间门坠落,跌入了浑浊的泉水当中。
这些水针连绵在一处,就像是水帘洞之前的雨帘,待最后一滴雨帘落尽,其后的少年就这样,骤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胖子直到现在还面色惨淡地跌坐在冰棺旁边,方才他只看见有人迅速冲上去了,就像所有人一样,他也没有看清是谁。
如今见到了那熟悉的一张脸,胖子倒吸了一口气,恍然间门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记忆之中,方才还躺在冰棺中灰飞烟灭的精致少年,如今四肢健全,只是肤色变得比从前白了许多。微微抬起眼帘时,依旧是锐气难当,音容笑貌格外鲜活。
深色好看的眸子长久盯着一个人时,总会让人有一种不自觉的安心之感。
胖子扶着碎冰,呆滞地摇摇晃晃,重新战起了身。在他的身后,海神宫与鲛人族的神情如出一辙,都是瞠目结舌。
又哑然,明显是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简云台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只抿了抿唇,看着九重澜。
隔冰相望,漫长的五年岁月仿佛都随着这一地,一齐冰雪消融。九重澜的手臂依旧维持平抬控潮的姿势,手背的青筋暴起,他好像整个人都已经僵住了,胸膛剧烈起伏之际,他双目通红地盯着简云台,不能动,更无法开口说话。
简云台垂在腰间门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之后,他潜入泉水之下。
再一次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冒头时,他已经游到了九重澜的身前。
微微抬起手,简云台的掌心覆上了九重澜的手,指尖轻按着那些暴起的青筋,就这样,一点一点将九重澜的手臂按下。
“嘶——”
一众倒吸凉气的声音,简云台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九重澜冰凉的身体,身前人浑身死僵,仿佛一块坚硬的磐石,方才被他按下去的那只手臂,此时也握紧拳僵直垂在身侧。
猩红的血顺着九重澜的指节、下颚,甚至是眉间门滴落,重重砸入水面。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简云台心中酸涩不已,轻轻抬起了手,安慰般抚平九重澜后背上纷乱的白色长发。
声音异常的嘶哑。
“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予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