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睡梦中的宫尚角和宫远徵,都陷入了一阵梦魇之中。
他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此刻的他们都站在一个寒池旁,依环境来看,这里并不是宫门。
兄弟俩彼此看不见对方,只是进入了相同的梦境。但下一瞬,他们看见的所有内容,都让他们如坠冰窟,胸膛跳动的心脏都似乎被撕扯拉开,痛的让人窒息,心头不停的在滴血。
滔天的愤怒与戾气,充斥着他们猩红的眼眶。
“你个小杂种!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摆小姐架子?!你可别忘了,你娘已经死了,郁家的大小姐是我!我才是嫡出,你那个好娘早就死了!死了!!我娘才是如今的郁家夫人!”一个穿金戴银、面容刻薄的女子扯着另一个衣着朴素,连头上都没什么首饰的姑娘的头发,毫不留情的扯着她往寒池边走。
哪怕她境遇狼狈,发丝凌乱,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被虐待折磨的可怜姑娘,是谁。
头皮的疼痛刺骨,身上那没好全的旧伤也因女子的撕扯和那些下人的推搡和用力的拧转牵扯起来,头上身上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可郁湘仪咬着牙忍受着,不愿意呼出声来,让这些折磨自己的人感受到快感。她不能认输,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如今形势如此,她不会逞一时风光去反抗要强。她不能连累那因是男儿身而受那个男人重视几分的弟弟,她的身上也背负着仇恨。
她等待着,等待一个机会。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爱重着、珍视的爱人在那女子和下人的手上,被踢打折磨,围着嘲笑。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后来风光至极的郁家家主,以前过得是这个日子。
狗都不如,是真的连狗都不如。
她们拿针扎她,嘲笑奚落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可那个为首的女子不仅侮辱她,还侮辱她的母亲。
宫尚角光是听着,身边的手便缓缓攥紧,骨节都在泛白。他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恨不得把这些人千刀万剐。
那是他一眼钟情,爱到入骨的妻子。
那些人的嘴脸是如此丑陋,他不知道他的爱人那时是怎样的心理,他只看到不管受着什么程度的折磨,她都没有吭出声。可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嚎哭都让人心疼。
他心疼的,都落下泪来。
他多想跑上去护住她,抱起她。可他的身体就这样被定在原地,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挣脱。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那样熟悉,让他的心中恨意翻涌,在他的心中狂啸澎湃。
他们兄弟俩此刻,心中都是如出一辙的阴狠。
那些人的嘲讽谩骂,也勾起了宫远徵那久远的、不愿回想的记忆。当初他救不了自己,无法反击,如今他也救不了他的爱人。
他们的喉间染上腥甜,但他们浑不在意,仍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身影。
他们看着她被丢入寒池,看着她屡屡挣扎,却又被她们毫不留情的用杆子压回去。看着绝望一点点蔓延,看着她在那些人手中如同草芥一般,成为取乐的玩物。
上官浅的言语,远远比不得他们亲眼见到,来的真切,来的震撼。
莫说是疯了,郁湘仪后来没有过分偏激都算是她本性善良了。她真的足够好,哪怕世人以丑恶的面目对待她,她也始终没有牵连无辜,甚至在成为郁家家主后,给此方百姓庇护。
她的弟弟也很好。
他们想。
看着姐姐被这样对待,被从小灌输男尊女卑思想的他,并没有对此冷眼相待。他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保护姐姐,在姐姐被人不给饭吃时,他会把自己本也不多的饭食分给姐姐。
他清楚的明白他们的仇人,对惺惺作态的那一家人全无好感,只有恨意和仇视。
那小小的孩子,用他那不大的怀抱,为姐姐挡去他力所能及的风雨。在那段痛苦黑暗的日子里,他们彼此依靠。虽然郁湘仪遭受那样多的虐待,可她的身边和心中,依然有来自弟弟的温暖。
面上带着淤青的她,哪怕与弟弟分着吃的只是一块白面馒头,却也是那样快乐。
不知何时,角徵二人早已泪流满面。
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那家人的鸠占鹊巢。
那对男女,并不是郁家人。
当初郁湘仪的母亲郁清是郁家家主,她没有旁系兄弟姐妹,又自小不受父母喜欢,也就养成了渴望爱的性子。哪怕她天生聪慧,手段了得,把郁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也注定在情爱上要栽跟头。
角徵眼瞧着郁清在一次外出经商,遇见了郁湘仪的父亲李文,被李文花言巧语、故作深情的哄骗,一颗心都落在了他身上。她带着李文回府,没多久就与其成亲。后来过了半年,她怀上了郁湘仪。
她以为她遇到了真命天子,拥有的是一段金玉良缘。可谁知,李文并不爱她,他爱的只是她的钱,只是郁家象征的财富与权势。
虽然那时的郁家比不得在郁湘仪手中时兴盛,却也算是富足一方,小有名望。
仅仅只是如此,那倒还好。可偏偏李文身为一个入赘的男人不满足于此,他拥有郁清这样一个温婉清丽的妻子还不够,在成亲没几个月就在外面找了外室,也就是后来他娶的继室,虐待郁湘仪的女子的母亲——孙乔。
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甚至比郁清怀上还要早上些时日。孙乔怀的是双胎,是一对兄妹。其中的妹妹叫李念乔,也就是那嚣张跋扈、欺负郁湘仪的女子。
而她的哥哥名唤李湫,性子自私奸诈,虚伪至极,把李文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么一家子,狼狈为奸。在郁清生下郁湘仪,过了半年怀上弟弟郁今越,并将其生下的又几个月后,他们合伙给李文找来了药,让李文在与郁清独处时下在了郁清的酒水里。
“你以为我真的爱你?若不是你有几分姿色,家世又不错,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和你生儿育女,让我觉得恶心至极。”
可明明,李文对郁清的温婉顺从极为受用,甚至对那样优秀出色的郁清爱他入骨这件事洋洋自得。
他拔出了郁清为他亲手铸造的剑,毫不犹豫的刺进了郁清的心脏。
一剑穿心。
鲜血染红了地面,刺痛双眼。
角徵心中的愤怒难以压制,看着李文那虚伪猖狂的面容跟淬了毒一般。而下一瞬,更让他们心痛震惊的,是在李文走后,从一旁柜子中跌跌撞撞爬出来的,年幼的郁湘仪。
郁清无疑是美的。她是一个十足的清丽的美人,不然当初李文也不会对她一见就生了心思。更招人喜欢的,是郁清的温婉天真、有情有义。
她对郁湘仪和郁今越温柔极了,温柔的甚至让宫尚角透过她,看见了泠夫人在世时的样子。
当初泠夫人活着时,对他和朗弟弟也是极为温柔的。
她们都是爱重儿女的慈母。
但比宫尚角更可悲的是,泠夫人是死于无锋之手,而郁清却是死在她深爱着的丈夫手里。
小小的郁湘仪,不复从前的开朗,昔日的音容笑貌一朝破碎,只留下满眼的失魂和狼狈。
她极力压制着哭泣,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不能让李文有所察觉,不然那个男人一定也会毫不留情的把这个知道自己杀妻的女儿也一并害死。
她忍辱负重多年,带着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忍受着冷眼嘲讽,和不屑的目光,就这么长大。
郁家那些忠心于郁清的仆人,早就被李文杀妻上位后以各种理由打发走了。那个男人虚伪至极,作出一副哀悼痛楚的模样。甚至在后来他明目张胆的将孙乔娶进来时,那对狗男女和兄妹俩做出一副家人情深和手足之情的恶心模样。
他们利用郁湘仪和郁今越,在湖阳博了个好名声。
在郁清葬礼上痛哭,接受着宾客安慰的李文,是否也曾有一瞬的愧疚和心虚?
不会的。不会的。
那个自私的男人,他只爱他自己。
他喜欢孙乔无所依靠、小意温柔的样子,讨厌郁清的温婉柔顺,却精明能干。
他自以为自己被郁清压了一头,所谓的自尊心让他一边喜欢着郁清的美貌和身体,一边对她生着恨意。
而忍受了多年虐待的郁湘仪,终于在有一日,迎来了转机。可也是这个转机,让她失去了她唯一的、相依为命的弟弟。
‘浴火之枪,只有在你信念坚定时,才能够发挥出它真正的实力。可你如今,没有足够强大的出枪的欲望,你甚至没有找到一个立得起来的信念。’
‘你还没有找到,强大的理由。’
看着郁湘仪抱着郁今越的尸体时,角徵二人眼前却浮现出一面灰白色的场景。画面中,她与一位看着便不俗的老者对话。
‘仇恨不够吗?’
老者摇了摇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足够强大的武器。只是这个武器被藏在心里,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没找到。’
‘你记住,为了仇恨而生的力量,有朝一日注定会失控。你会迷失自己,更会万劫不复。仇恨不能成就你,只会让你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心中的长枪,是不会被仇恨驱动,为你所用的。只有在你真正找到你的信念、你出枪的理由时,它才会出现。’
画面消散,他们看见郁湘仪眼眶中盈满了泪水,看着她缓缓的将郁今越抱入怀中。她压抑了多年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哭喊着抒发出来。那是无边的绝望与恨意。
李文毁了他们,无锋又毁了她。
她缓缓放下郁今越的尸体,目光如同地狱的修罗一般,掠过一个又一个包围过来的无锋刺客。
浴火长枪随着她的抬手刹那出现在苍穹,那长枪上甚至出现了朱雀的虚影。她双瞳染上红意,爆发出浑身的力量,携着长枪向着无锋杀去。
鲜血染红了整个府邸,似乎连天空都染上了这份血红。
世界灰暗一片,包括她的心。
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摧毁她,没有毁掉她的意志。只是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的打入谷底,永远不见光明。
“我不信情爱。”
可角徵想,她终究还是渴望爱的。
不然为什么,后来的她看着他们的眼中尽是情意呢。他们知道她从前并不爱他们,可她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真心是否实意,是能感受到的。
那一战中,他们对她的保护,平常相处中他们对她的关怀和爱重,终究一点一点的融化了她的心。
李文演的再好,可有的东西是演不出来的。
郁清看不透,可经历人心难测的郁湘仪看的透。
她的恨意、痴狂,她跌落的心,在最后,终于被他们用以热忱不悔的爱意接住。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