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这片湖面也不复白日的清净无波,水镜上铺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流光锦缎,更缀有灯花,浮光掠影间是舞榭歌台的又一夜风流……
越过高阁画栏,是一艘艘画舫彩船的声色悠悠,在这一片桨声灯影的热闹中,只有一艘船略显安静,尽管那红缎珠帘,锦帐双喜,将它装饰的那般喜庆。
陆睿然头戴儒巾,身着青缎圆领,脚下一双皂靴,簪花披红地掀开了层层珠帘锦帐,提着一壶酒,摇晃着走进了那画舫深处,榻上端坐的美人,是心念了多年的,今日的婚礼,也算一朝梦境成真,因此看见那被掀翻在地,绣着连理花纹的大红盖头,也不气恼,只是弯下腰捡起,打个酒嗝,笑了出来,拿着那盖头走近榻边的新娘,扳过她的下巴,将盖头重新给她盖上。
陆睿然伸出手,滑过那铜制的锁链,带起一串叮当,自顾说着,“如果你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这锁链不好,日后我给你打副金的,本来玉的也不错,可是玉的太容易碎。”
盖头下的人一言不发,他撇撇嘴,拿起旁边放着的喜秤,薄唇勾起,那盖头愈挑的上扬,他笑的就愈开心,即使那盖头掀起后,美人还是与冰雕没什么两样,仅有的看他的那一眼,即使是在如今的时节,也能让人生寒。
“大喜的日子,也不开心啊?没关系,我开心就够了。”
“你说对不对,娘子?”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极其重,那双望着她的眼睛里,住着的是肆虐的蟒蛇,流露出的也全是占有而非深情。
嫣然对上那双眼睛,有时候真的觉得他是蠢得无可救药,又因其人的狠毒更不想与他有言语交流。
偏此人是认准了她一般非要如蛇蝎一般缠上,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就凭她与他年少的那些情分吗?即使有,于她而言也早全部消磨在那个夜晚里了。
最初的时候,她当他是弟弟,是手足亲人,作为长姐自是要护他爱他。即使到了后面宋玉柔那般对她,她也不曾因着他的母亲而迁怒于他,对他心生怨怼。甚至可笑的是,在那段最开始的煎熬里,她还曾寄希望于这个弟弟可以救她……但很快她就认清了现实,学会了接受,更明白了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生存下去,于是她开始听话。
再后来,是他外出求学而归的发疯,在一个深夜里闯入她的房间撕扯着她的衣服还说着喜欢她,是男女之情……那成了她逃不出的梦魇,她的兄弟手足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罔顾人伦的禽兽……
后来她知道了,她和他之间并无血缘,有的只是仇恨。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既如此他竟还能厚颜无耻地向她表露那些令人作呕的深情,幻想着与她结了连理?
“陆睿然,你真让我恶心。”
这是今夜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睿然拿着喜秤的手一瞬攥紧,戴着笑的假面也在那一瞬有了裂缝,那双眼睛里住着的蟒蛇,也在那一瞬吐了信子,那是入了骨的阴毒。
嫣然将他这一刻的变化收入眼底,只觉好笑,她也确实笑了出来,偏过头去,那额上的花钿也因着她的笑而舒展开来,冠子上缀着的流苏也微微抖动,烛火照耀间的摇曳笑颜,是她毫不掩饰的嘲讽。
她带着这笑看向他,稍稍动了动胳膊,就是一阵叮当作响,“这就是你的爱,你听听,还真是响亮。”
陆睿然自是看明白了她的嘲讽,皱着眉闭上眼,攥紧拳强压下心内的怒气,转过身放下喜秤。
他低头从腰间摸出钥匙,“你既不开心我锁着你,那我打开便是。毕竟新婚夜,我和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一直锁着也不方便。”
反正,她也跑不了。此处是湖心,前几日又刚下过雨,这水可深的很,她又不会游泳,就是要逃,也逃不走,而且他自信能制得住她,只是不想多对她强硬罢了。
锁链声开后,嫣然晃了晃酸痛的手腕,陆睿然朝她伸出手,她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手腕却还是被强硬的捏住,拉着她走向那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更兼合卺酒的案几边。
陆睿然强按着嫣然的肩膀让她入了座,他一坐在对面就拿出了一把匕首,又拍了拍手,自有人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药,还冒着些热气。
嫣然看过去,那人是凌刃无疑,那么他端着的药,自然也是“落胎”的了……她只看了一眼,就悄悄用手捂上小腹,直视着对面的陆睿然。
陆睿然示意凌刃将药放下后,就让人下去了。他端起那药,摸了摸,点点头说,“还热着,你现在喝了正好,然后和我出去拜堂。”他看向对面露出恐惧神情的嫣然,羞辱地说到:“身子不干净了,肚子可要干干净净。”然后又是一番深情,“别害怕,这药不会伤到你我之后的子嗣,舍了你肚子里这个孽种,以后,你和我还会有孩子的。”
“拜堂?陆睿然,你还真是敢想。”
“先不说天地承不承认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行径,再不说你与我拜高堂时这父亲的位置写的是同一个名姓。”
“更何况我早与他人做了夫妻,一无休书二无和离,是你从中作梗拆散我们恩爱婚姻,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弃了夫君瞎了眼蒙了心的跟你?”
啪——
陆睿然狠狠一拍桌子,直接拔出匕首,寒光顿现,眼底也有了猩红,咬着牙,“你还想着你那呆子相公?他配不上你!”
嫣然并不躲避他那要吃人的视线,只说着:“配不上配得上只有我说了算!我的相公只会有他帅家默一个,纵是你今夜杀了我,这一点也不会变!”
陆睿然心底一冷,连出口的话语也泛着冷意,盯着对面穿着婚服的人,那大红刺着他的双眼,“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嫣然之前还以为自己会害怕,可真正到了今夜,她才发觉,这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对于梦魇,逃避不如直观的面对,“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就算是我死了,入的也不会是你的坟茔,我的灵魂,到死也会一直的唾弃你!”
这样的自己还真是久违,陆嫣然,就该是这样的。
她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凛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寒星,偏又映着苒苒的烛火,陆睿然从心里知道他是留不住她的,哪怕是强求,可既然已经执迷到此,他也不会悔悟。
那便继续强求吧。
他于暗处微低下头,执起那匕首,寒冷锋刃映出他眼底的红和些微闪烁泪光,他还不死心地开口,“难道我和你的那些年,那些情分,抵不过你和他在一起的这几个月吗?才几个月,你就有了他的孩子,心和人都给了他!”
“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做,是自己找死?他动了范渊那群人的利益,你和他在一起只会受到牵连!”
“他有什么好?一个呆子,一个除了算学什么也不会的呆子!他能给你什么?”
陆睿然说到这里时,只顾宣泄着心底的情绪,眼底的红和泪光在烛火烈焰下愈发癫狂,如同他内心那些扭曲滋长,肆意蔓延的疯狂执念。
而他的这些执念,换来的只有对面人带着怜悯厌恶的一句,“陆睿然,你真是疯了……”
他听见后,向后跌坐在椅子上,自嘲的笑了,“对,我是疯了……”而后拿起那把匕首,走到她面前,将那碗落胎药推给她,掐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同自己对视,说着,“那我干脆就疯到底……喝了它!”
他一手掐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刀,红着眼低下头靠近她,无异于恳求地对她说,“喝了它,我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此刻外面烟花响起,透过船舱的窗格都可以感受到它的绚烂,紧接着好似又传来阵阵马蹄声。
嫣然忽而笑了……也流下了眼泪……
她空出的一只手伸出,状似深情地抚上他的面颊,一同多年前的温柔,她闭上眼主动贴近他,是他呼吸忽而渐重,也在那一刻闭上眼,一滴泪忽而落至她鼻尖,她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此刻也沿着他的胳膊渐渐向上,滑过他的臂膀……露出了婚服大袖下,藏着的一点寒光……
陆睿然只觉得这一刻恍若梦境,他想贪恋,想沉沦,闭上眼她的触碰和亲近是那么清晰,也渐渐放开了掐着她下巴的那只手,是她慢慢贴近他,在他耳边说:
“你……做……梦!”
随后是肩膀处传来的刺骨疼痛,血液一瞬奔涌而出,从天堂到苏醒的地狱,不过一瞬之间。
陆睿然睁开眼,全是受伤与不可置信……
喷出的血溅红了她的眉眼肌肤。嫣然没有闭眼,任凭那血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在脖颈上也开出朵朵血花。
她也没有迟疑,用尽全力狠狠抬腿朝陆睿然胯下踢去,将人踢倒,趁他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推翻椅子将人困住。
她将案上装着合卺酒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再偷偷转动那匕首的机关,而后拿起成对的红烛,一根扔在地上,烛火与烈酒相遇带起一片火焰,在这火光中撕裂一声是她扯下那红绸,用另一根红烛将其点燃,投入烈焰中……
然后穿着大红织金的喜服向着船舱外奔跑,其上绣着的花纹都似活了一般,火焰将她与背后的纷闹隔绝,陆睿然跌倒在地上拔出簪子大吼出声,面红耳赤,更发了汗,颤抖着伸出手想抓住那抹红却只能是被烈焰灼伤。
“驾——”
家默将马骑的飞快,程仁清在县衙拉住他的缰绳后狠狠拍了一掌马的屁股,逼得马儿受惊带着他跑出县衙,那些差役都不敢拦他。他跟上了前面的衙役一同往那片湖面驶去,明明离娘子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却愈发慌的不行。
“驾——”
嫣然跑出船舱,才知岸边原来已围了许多人,居中的穿着官服的那位,甚是显眼,不是宋仁是谁?
宋仁见这画舫起了火,火势也越来越大,只说先疏散其他无辜画舫游人,并不提救人一事。
马蹄声渐近,是家默终于骑着马赶来,他于一片混乱火光中,看见了娘子,还未来的及高兴找到她,就看见从船舱里出来的陆睿然拿着一把匕首,他手中缰绳一松,还不太熟练的下马让自己一下就跌的趴倒在地上,擦破了手掌,他却感觉不到痛的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又慢慢站起来向前奔跑。
“嫣然——”
他得快点儿救她!即使那火光灼的他眼角伤疤泛疼,更让他的脑袋开始因那些大火焚烧的记忆而痛苦,额上都开始发了一层汗……
岸边的宋仁等人一看这画舫装饰,再看其二人服饰,无不大惊。
嫣然倒在那船舱头部,扔掉头上凤冠去砸那陆睿然,双手向后撑着,不住后退,陆睿然却一步步快速逼近,掐着她的下巴给她灌下那碗已经凉了的药,而后是他拿着那犹泛寒光的匕首,红着眼刺进了她的身体……
“嫣然——”
家默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娘子身上裙上,都涌出了一片红,陆睿然放开了他的娘子,他的娘子身上却多了一把尖刀……脸上……手上……全是血……
他张大嘴巴,五官都要皱在一起,“啊——”的一声大吼出来,又戛然而止,捂着胸口生生喷出一大口血,撕心裂肺,不外如是……
嫣然侧着头看过去,她知道是他来了,想对他笑,却只能是流出泪来,带着那脸上原本的血,好似她哭出血泪一般,这个笑也一定难看的很……他疼不疼啊……怎么那么傻……
嫣然努力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陆睿然还没有彻底松开她,他整个人都慌了,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动手杀了她,他要放手,却怎么也动不了,看着她的手握上那把匕首,她抬头,像要对他说什么一样。
陆睿然抖着身子靠近,想将人重新抱在怀里,却听得她在他耳边说,“这次,你怎么逃啊……”而后是她哭着笑的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用沾着血的那只手打在了他脸上,那血腥味实在刺鼻,她眼里的疯狂,她面上的讥讽,还有这混乱的喊声火光,都让他发疯,如同那个女孩儿死的时候一样。
他忽的大叫出声,随即大掌一推,而后用双手捂着耳朵,身边的血腥味淡了,那笑声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大喊的“好好活着——”,和紧接着的落水“噗通”声——
嫣然在落水前的最后一刻,看向了家默,她的相公,此刻泪水已经决堤,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大喊了一句,“好好活着——”她害怕他做傻事,小声说着“等我……”而后闭着眼再也撑不住地任湖水将她包裹,而她缓缓下沉……
“嫣然不要——”
家默红着眼大喊出声,也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前跑去,可伸出的那只手却总是隔她太远,怎么也抓不住,看着她就那样落入湖中……
那一刻,他好不容易再度构造出的世界,轰然崩塌……
他的妻子,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就在他眼前,由他眼睁睁地看着离开……
“啊————”
家默再度喷出一口血,因为哭不出来,只能以这样表达悲伤。
他一下跌倒在地上,恍若整个脊骨都被人抽走,他仍要撑着身子向前,背后却被人打了一棍,让他跪倒在地。
是宋仁指挥着差役,“快——给我捉了这个觊觎嫡姐罔顾人伦,大逆不道的畜牲!拦住帅家默!不许他近前坏事!”
他要去救他娘子,救不了她就去陪她,怎么算坏事?
他实在不懂,那些落在背上的棍子一下接着一下,拦着他不许他向前,他大力挣扎却带起大片的尘土,混着他吐出的血,他仍疯了一般要朝着那片湖水前进……
他要救她,像初见那样救她,湖水那么冷,她会着凉的……
赶来的程仁清也看见了这一幕,陆嫣然就那样落入了水中,帅家默整个人都疯癫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震的他整个人都将要跌下马,还是记得上前去替帅家默赶走那些差役。厉声斥责,“宋通判!此事怕是不妥当吧!”
宋仁只是让那些差役离开,一同去押那陆睿然,给那畜牲上枷。
帅家默被放了开来,人一被放开就不要命地往湖里去跳,程仁清急忙拉住,闻讯赶来的丰宝玉也出现在了这里,同他一起拉住帅家默。
可怎么能拉得住,丰宝玉用尽全力把人制在怀里,阻止他现在无异于自杀的行为。
“放开我——放开——”
家默不住地挣扎嘶吼,张大嘴以叫喊来宣泄这种绝望……
“啊——————”
“放开我——”
“老帅!老帅你别这样!”宝玉只是拉着,他也哭了出来,他没办法说出来,没办法那么残忍地告诉老帅嫣然回不来了……
“啪——”
程仁清一巴掌甩在帅家默脸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娘子死了!她死之前叫你好好活着!”
家默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动,终于有什么从他眼睛里跑出来,是烫的……烫的他无声地张开嘴,又无声地嚎啕……
渐渐地又咬着牙发出怪异的声音……粗噶又难听,只感觉痛的呼吸不上来……
时隔二十年,他又会哭了……代价是,他一直很爱哭又很好哄的娘子,离开了他……
什么都没有了……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嫣然——————”
他最后喊出这一句,只觉喉间血气翻涌,自胸腔迸裂的哀伤绝望将他淹没,一瞬间头痛欲裂,喷出一口血后,再也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你说过与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也许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可为什么嫣然,夫妻间的相濡以沫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