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妻,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对不起……竟是现在,我才懂了你的惊怯忧惶、惴惴忡忡,还有那些如流水般绵渺而无言的悲伤……
“嫣然——”
梦中娘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伸手去抓,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正昏迷的家默猛地睁开眼,此刻他的状态实在说不上好,胸腔翻涌着,额上也冒着汗,目光无意识地看着四周,又似是在搜寻着什么,感知到肩部被人拍动,就拽住那人的手,发问,“嫣然呢——”
问出来后,却又是头痛欲裂,他皱眉闭眼,按压着痛处,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手心一握却也依旧空荡。
直到宝玉担忧又焦急地拍着他的肩也叫着他,他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但也不顾宝玉的阻拦,直接就要下床。
“老帅!老帅你这是做什么?”
“信,嫣然的信还没有看完!”
“老帅——”
宝玉想劝家默好好休息,可他却铁了心的要下床,正劝阻间,门被打开,只见一男子提刀而立,倚在门边,看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看着老帅,说了句,“醒了?那就好。”
宝玉并不喜欢这人的态度,瞟了眼对方的刀,虽有些害怕还是挺直胸膛问,“不是,你谁啊你?”问完后又悄悄往后缩了缩。
“凌刃。”
凌刃来此自是有事,陆嫣然安插在陆府的眼线曹顺前几日告诉他宋玉柔的动向,并说宋仁半夜悄悄上了陆府的门,第二日,就是宋玉柔族中老人将她给押了回去,说是要依照族规将其沉塘,因为她养出的禽兽儿子,也因为她恶毒的名声,这几日关于陆嫣然的事在仁华持续发酵,众人都是议论纷纷,宋玉柔和那陆睿然的名声也是臭不可闻。陆睿然自有国法处置,无论如何,现在他的秋后处斩是板上钉钉了。至于宋玉柔,多行不义,如今被宗族抛弃,又为了家族名声,决意将其沉塘以正族风。
可依他而看,其中要是没有宋仁和范渊的手笔他是不信的,毕竟,对于弃子,总要做的干净些,好绝了这火烧到自己身上的可能。
再者,他可是亲眼看见了,那宋仁是如何偷偷潜至揽溪,又是如何同那宋玉柔深情相许,亲自送他的旧情人上路的……
彼时他于暗处隐匿身形,因着习武的缘故夜里于他也不受限,因此倒也没有错过那表兄妹的一番真情剖白,待到白日,再看那知晓自己是被算计了的毒妇手紧抓着竹笼,目眦欲裂,声音凄厉似鬼,却发不出半点成字的呼喊,她的好表哥早在昨夜的酒里下了药,那药不止让她昏迷,更让她失语,她再如何歇斯底里,只有她表哥一脸正直又厌恶地以族中代表的身份下令,亲眼看着她沉入水底。
他等人都走光了,又估计着时间等了一会儿,在那毒妇下地狱之前,将她暂且从水中救了上来,又先交给曹顺看着,他好来此看看这帅家默的情况,如此,也方便给陆嫣然写信,好让她办事也安心些。
他本意是来看看帅家默就走,可不曾想此刻却是被留了下来,那丰家姐弟围着他看,姐姐问她陆嫣然的事,弟弟总试探着要摸他的刀,程仁清摆出两封信在桌子上,帅家默一会儿看信,一会儿听他给那丰家姐姐讲的有关他娘子的事,还时不时地问两句,没有一句不和他娘子有关。
凌刃又一次地打掉丰宝玉鬼鬼祟祟的手,直接将刀横在桌子上,也看向程仁清,“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程仁清唇角微勾,将信置于案上,也看向凌刃,“倒也没什么事,只是需要凌少侠你于此坐上一二,刚得了两封书信,想来其中内容,凌少侠也是应要知晓的,期间若在座我等有疑惑,也希望少侠可以解答一二。”
“倒也不需要这么文邹邹的,直接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几天陆嫣然可有让你做什么事,你今天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毕竟现在无论如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了,知道多些,也有利。
凌刃看了一眼帅家默,“我今天来这儿,是为了确认帅家默的情况,知道他现在还活着,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就够了。”
程仁清思索着,摸了摸下巴,也开口,“知道帅家默的情况,给陆嫣然报信?要是报信,总还有其他要传的消息吧?现在看来,我们之中能和她直接联系的,应该就只有你了吧。”
家默此刻看向凌刃的眼是泛着光的,又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一开口也只变成,“你告诉我娘子,我现在很好,她不用为我担心,还有,我……”许多想问的话,或是一点抱怨与委屈,最后也只是四个字,“我很想她。”
凌刃略有些疑惑地挑眉,“就这些?”他以为这帅家默会说更多呢。见对方点头后就继续回答着程仁清的问题,“现在是可以和她联系,靠着漕帮特有的传信途径,挺快的,不日便达,估算时间,如今陆嫣然一行人应是快到扬州了,相互传信也方便。”
宝玉疑惑,“漕帮?”
还未及凌刃解答,家默就率先出言,“是小满和曹帆,他们那天救了娘子之后走的水路。”
程仁清也点头,“确实,若是跟着漕帮,水路比陆路安全还方便快捷。”
凌刃继续,“陆嫣然叫我留在这里,是让我替她盯着宋玉柔和陆睿然,这两个人还有用。”
碧玉皱眉,“这对母子有什么用?不是都定罪了吗?”
独程仁清若有所思,然后指着那卓案上一封信,让他们看着其中的一段,也给他们解释:
【“经妾密访之,见吾父丧事之疑。宋氏阴毒,与人私并生子陆睿然,以避其丑之败,以乌喙作鸩杀吾父,奸人,昔户房掌案,今仁华通判,宋仁是也。昔年人丁丝绢一案,吾夫一家惨事,亦其作也。然所谓通奸,不过为丝绢之掩。宋仁,亦范渊爪牙,以吾父触其利,故借宋氏通奸一事遮盖。”】
“自然是有用的,陆嫣然要做的是为她爹伸冤,那么宋玉柔对她就暂且还有用,留着宋玉柔,还能指证查到宋仁,而宋仁,又能指证范渊,给范渊的罪行再添一道,还都是重罪,无论如何,抄家灭族,是免不了的。”
碧玉听程仁清说完后就拍了拍桌子,“可现在那毒妇就要被沉塘了啊!”
凌刃:“我救了她。”
丰碧玉:“什么!?”
程仁清看了一眼神情激动的丰碧玉,又看了一眼凌刃,见对方似要开言,又顾忌着什么,他顺着凌刃目光看去,发觉凌刃是有些顾忌帅家默。
凌刃虽是江湖客随性惯了,可他也知晓平常人家的男子是如何在意更甚者要求他们的娘子的,陆嫣然的行事做法,他担心说出来,会让她相公对她生厌恶之心……这确实也是她担心的,他不止一次地在她面上见过心忧与悲伤之态。
他看着帅家默,顿了顿,还是开口,“陆嫣然叫我盯着他母子二人,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死跳河,这样陆睿然就很难逃掉,他和宋玉柔都不经查,要是真查起来,不免会到了范渊身上,因为现在金安还有个知府并巡按在,范渊为了他自身不受损,干脆选择抛弃掉这母子二人,而且是越快越好,陆睿然有国法铁律,到了宋玉柔这里,就是宗族私刑了。”
“陆嫣然当初假死,一来,死人的身份安全,范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这里,二来,她假死,就能逼着范渊动手,先来一步借刀杀人。也能让宋玉柔对范渊等人死心,更生仇恨之心,她被范渊抛弃,被宋仁抛弃,连父母宗族都弃了她,又看着亲子被他亲爹判了死刑,这种滋味,想来是诛心之痛,让她沉塘而死太简单也太便宜她了,最起码得留着她当证人。”
宝玉认真听着,“这都是嫣然想的?”见凌刃点头后就鼓起了掌,“妙啊……没想到嫣然她这么……”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悄悄拧了一下,只能闭嘴。
碧玉适时提出疑惑,“那宋玉柔不当证人不配合怎么办?”
程仁清注意着帅家默的神色,正要斟酌着开口,却被凌刃抢了先。
凌刃看着听完后就低下了头的帅家默,又想到当初陆嫣然同他说过的话,只问他,“你可是在意你娘子她……”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那帅家默抬起头,眉宇间全是激动神色,话也说的斩钉截铁。
“在意!”
凌刃一瞬微变了脸色,“那你可是觉得你娘子她面目可憎,虚伪又深不可测?”
那时陆嫣然被困在船舫,他被陆睿然要求看着她,也饮着酒,一回头,就是她扒着窗格看着月光,落寞又思念的神色。
他问她在想什么,她虽笑着,眉眼间的落寞却是一点也不减,只说,若是她相公知道了她做的这一切,可会觉得她面目可憎,在他面前是那般虚伪……若他发现了她这枕边人的深不可测……
她没有再说,只是笑了,他递给她酒,只见她抚着小腹,眉眼又添上温柔,说她怀着孕,不宜饮酒,她却应是又想到了什么,摸着小腹,神情又多了愧疚……说:“是啊,怀着孕……还敢这么冒险……”说罢,又是望着窗格外的月光,还是那般的落寞与思念,说着,“我还没有告诉他呢……”
凌刃这般想着,看向帅家默时不免为她生出些心寒之感,但这心寒很快又被对方的话所消融。
家默看着凌刃,神色坚定,他不喜欢凌刃的话,他更不会觉得他娘子是那般不堪,他有的只是心疼。
“她是我娘子我自然在意!可我的在意,是担心怜惜,是心疼愧疚,而不是觉得她不好。”
“面目可憎?虚伪?深不可测?我不准你这么说她!在我眼里心里,她没有半点不好,我没有经历过她所经过的,承受的那些,我们都没有,那就没有资格去指责要求她如何如何。”
“我是她相公,我不会这么想她,我也不会准许你们这么想她,她的一切我都会维护,也会为她担待,这是我应该做的,必须做的,也是我现在仅有的能为她做到的。”
“如果说有怨,那么我也是怨她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受。明明我们是夫妻啊……”
“可现在,那些埋怨,也全被心疼担忧取代。作为她的相公,我现在才知道她一个人受了那么多的苦楚磨难,我却不能替她承受或是和她一起承受,我甚至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到,更没有明白她的为难。”
“对于她的悲伤,我看见了,只是简单的哄一哄,她笑了,我就天真的以为她没事了。并没有去想那么多,可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再多问她的,应该再多关心她的,如果我主动地去了解了有关于她更多的事,那么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晚,只能在这里听着……”
“担心,心疼,愧疚,除了给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我一点心里的安慰,还能为她做什么?”
凌刃看着帅家默,开口,“能的,最起码她知道了你是这么想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家默摇摇头,眸中泛起点水光,“可这不够的。”
程仁清见氛围些许低沉,敲着桌子开口,“行了,”看向丰碧玉,“丰娘子刚刚在想要是那宋玉柔不配合怎么办?”
碧玉看着此刻的气氛也急忙点头,回应着程仁清,“对,程仁清要不你讲一讲。”
程仁清还未开口,倒是凌刃先出言,“怎么也不配合的话,那就再把她扔回去,反正她现在也该是死了的。不过陆嫣然还是想着宋玉柔能在作证之后被国法处置最好。”
程仁清被打断后看向凌刃,“倒也不必如此血腥粗暴。”
凌刃皱眉,“血腥粗暴?你一个讼师不会不知道宋玉柔犯的罪按国法是要怎么算吧?私刑沉塘都算便宜她。”
碧玉不由好奇,“国法怎么算啊?”
程仁清看着丰家姐弟清澈的眼眸并帅家默显露出的好奇神色,顿了顿,还是开口,“《大明律》规定,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
宝玉觉得有些冷,摩挲着胳膊,“凌迟……那就是千刀万剐……”
碧玉也有点被吓到,但一想到是宋玉柔,“这是宋玉柔她咎由自取,和宋仁通奸,生下陆睿然那个畜牲,还下毒害死陆伯父,陆伯父那么好的人,哪里对不起她?从不曾苛待她不说还给足她颜面,对陆睿然也是悉心教养。她不知感恩,还在陆伯父死后,那么虐待他唯一的女儿……千刀万剐自然不为过!况且还是律法明文规定。”
程仁清也点头,“更遑论这与奸夫合谋杀死的,还是朝廷命官,更苛待孤女,都是咎由自取。”
陆嫣然能想到这么多,也还真是不简单,不过他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若换作是他,他也会如此,只怕还会做的更绝。
程仁清回神,继续敲了敲桌子,“好了,刚刚不还是在讲这宋玉柔若是不配合吗?”
“其实配不配合也由不得她,陆嫣然此番上京,可不算孤立无援……她的案子若是一经受审,震动朝野也未可知,届时派下来调查的人,一定会尽职尽责,这些人,也有的是手段能让宋玉柔等涉案之人,开口,那个时候,主动坦白交待,还能少受罪。”
程仁清手指两封信件的段落,叫他们对比看着,也解释着。
【“自弟因故去京,已数年有余,一贬再贬,直至今日居仁华而治,弟从无怨言。
兄曾来信劝弟,何不作壁上观,然与成兄所遇,弟实不能置身事外,虽因此触怒圣意遭谪,弟亦无悔也。”】
“这是陆大人的信,他信上提到的‘与成兄’,对应当年朝堂旧事,只可能是同为平湖陆氏出身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陆大人。”
“隆庆四年,先帝追论其父陆炳之罪,削其官阶,没其财产,一朝清算,判陆炳贪污数十万并将陆绎等人关押起来。最后,陆家抄家,陆绎等人削职为民,被发回原籍。”
“当时此事于士人之间波动甚广,陆炳陆大人虽为锦衣卫,可他礼遇文官士人,为其求情不平者,不在少数,陆嵩亭陆大人也是因此遭谪。”
“不过早在四年前,此事就已经平反了,助其平反免罪之人,其间正有张首辅,据邸报所记来看,而今陆绎陆大人之子,又于锦衣卫中领有官职。”
“陆嫣然若是上京,不走通政司走登闻鼓叩阍的路子,亦可。为使百姓冤情得诉,自成化之后,锦衣卫设有守鼓官当值。她和那锦衣卫中的陆大人不可能不相识,自是同族,又有当年旧事交情,她不会孤立无援。而锦衣卫受理之后,此案交给都察院,不过此案所涉重大,地方亦有牵连,届时本地的巡抚巡按也会参与此案调查。”
“陆嫣然去信给李巡抚,是留给帅家默和丰宝玉的保命符,也是给李巡抚知会一声,李大人不会不清楚此案之重大,若是她那边生了什么不测,这边李大人依旧会将她未完的案子上达天听。李巡抚做官做到此等地位,是决不会放过这送上门的青云路的。”
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家默,“老帅,我说你家怎么有那么多邸报,原来嫣然是靠这个得知朝堂事啊……”又看向程仁清,“程仁清,没想到你知道这么多。”
程仁清无奈,“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除了当讼师上堂,该有的文人社团集会,我也是会去的,其间偶有谈论政事,听了,也就知道了。”当时他于心底还会暗自羡慕,但此刻他才知晓陆嫣然许给他的,是怎样一份前程,恐怕昔年搁浅掩埋的志愿,再度化鲲化鹏,腾飞九天亦未可知。
程仁清又指了指信上又一段,对众人说,“陆嫣然既看了邸报,那么她一定知道朝廷要大搞清丈,闽地已经试点完成。”他看向帅家默和丰宝玉,“你二人可还记得当时黄知府给你们二人的邸报?那上面写的,就是闽地清丈一事。”
家默仔细回忆,确实无误,宝玉激动拍桌,“那么说那个时候嫣然就……”
程仁清摇摇头,“不止,陆嫣然着手此事,只怕更早,她身边所能依靠之人少之又少,未出嫁时还要时刻担忧自身安危,出嫁之后,她就方便许多,不过依旧隐秘行事,以免引起他人警觉,满盘皆输。”
“而此刻,”程仁清看向帅家默,“你要掀起人丁丝绢一案,就是给了她一阵东风。”
家默想起了那夜他失控之后抱着嫣然,嫣然同他说过的话,围绕此案,她也有她的目的。
“我掀起人丁丝绢案,黄知府和刘巡按都要查,就是为了以税负不均之由,重新清丈田亩,按此分配。”
“正是如此,闽地清丈只是试水,如今试点已成,接下来就是在全国搞清丈,奉兴富庶,首当其冲,张首辅需要的,是典型,咱们这边,比闽地复杂的多。张首辅需要的,是一个地方上配合中枢的案子,将来再推行,自是会减少许多阻力。黄知府和刘巡按站到你们两个这边,为的真是百姓吗?”程仁清摇摇头,“不只,更重要的,是迎合上面。如今你们推动这人丁丝绢案,此刻看来是尘埃落定,各县都在清丈田地对不对?”
丰宝玉此刻面上不由激愤,“不是,那些丈地的小吏都在欺压百姓,我路过看见的,没有一户人家在笑,我去给邓知县讲,他也只管了小枝一家,其他我再讲,他就说同阳吏治如何,不需要我来评论。他也看得出,可他就是个流官,那些胥吏不怕他,他们怕的有其他人,还说近来八县这些胥吏变本加厉地在民间折腾,都是有人授意。可授意之人,他叫我自己想。”
程仁清愤而失笑,“授意之人,自然是实打实的被触碰到了利益的人,以范渊为首。”
宝玉不满,“范渊他们就如此猖狂吗?”
程仁清仍旧指着那信上的一段,在场之人见了,内心情绪无不复杂。
“猖狂,他们若不猖狂,陆大人就不会不明不白的含冤葬于火场了,陆大人所葬的那个火场,还是由他出资未竣工便付之一炬的善堂。一心为民办事的连身躯都化作焦骨,一心与民夺利的,如今却是受人敬仰,朝廷体恤的士绅乡贤。吏不怕官,官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无为而治,只稍稍弃了那明哲保身,就有青天之名。办事的官员,要么勾结乡绅以充政绩,要么终日受苦受累永远蹉跎在一个位子再难升迁。”从前在书院慷慨陈词地那个少年似是又回来了,“这便是我金安的吏治!这!便是我大明的吏治!”
程仁清的话似惊雷一般,丰碧玉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连宝玉也被震住,凌刃,帅家默都有动容。
程仁清在书院时便是如此,如今再度“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于他而言,不可谓不快。
“人丁丝绢此案,自嘉靖三十八年你父母火场惨事之后,就是七年前陆嵩亭陆大人惨遭奸人所害灭口,同样葬身火场,今年你又掀起这一场旧案,是承继了你父亲的未完之事,你娘子带着这案子上京,是承继了她父亲的未竟之志。你们这对夫妻的缘分,还真是玄妙。”
“而今你娘子上京,有她的路要走,你在仁华的路,还没有走完,范渊他们如今纵容胥吏欺压百姓,为的就是让百姓不满而致金安生乱,届时金安乱了起来,这责任要谁来负?”
“黄凝道?刘景?不会。他们二人可还是朝廷命官,那么到时候是推谁出来?”
宝玉想起了那些民众的议论,“那些百姓都认为这件事是我和老帅……”
程仁清看向帅家默,帅家默也明白到时候是他和宝玉要被推出来,只说,“我不怕。”
“你自然不用怕,你娘子早为你铺好了路,我,凌刃,乃至李世达,都是她为你留下的,她许了我前程,许了凌刃复仇翻案,许了李世达青云路,就连她对你丝绢案的利用,也不只是为了用这丝绢案作筏子,她借了你的东风,也会替你承受这东风过境后的境遇。”
家默皱眉不解,又是担忧不已,“为什么?我娘子她会有危险吗?”
程仁清摇头否定,“不会,你娘子她上京,无论是京控还是叩阍,她都只有坦途,而且都是必赢之局。”
程仁清指着那信中段落,也为他们解释。
【“此番来信,是为丝绢旧案,亦书与太岳兄知。而今国库空馀,然税赋竟因个人贪欲,皆流于私囊中饱,缩绳隐田,比比皆是,上不能缴于朝廷,下不能惠及百姓,独肥奸宦士绅。更有蠹虫,丧德败行而造惨案,弟治下有一遗孤,其父母皆亡于此案,弟每见之,不免痛惜。弟既为此方父母官吏,必当为治下百姓伸冤,弟既受朝廷深恩,必将此案上达天听,为我大明政事,河清海晏,微尽绵薄之力。”】
“当朝能被称之为‘太岳’的,可只有那一人。而那人,正是朝堂之上能做主的人。”
宝玉毕竟也是个庠生,他自能明白程仁清说的是哪一位,他不由瞪大双眼,难掩震惊,一时也放低了声音去问,“你是说,张首辅?”
程仁清颔首,“当今圣上年幼,李太后垂帘内政,张首辅辅弼于外,张首辅素有大志,清丈田地,于国于民都是大善。闽地试水已成,现在故人之女携带旧案上京来伸冤,这旧案里不仅包括故人奇冤,还有他最关心的土地赋税一事,更兼不少杂案且涉案官员乡绅众多,足够他在地方立个典型配合中枢,更能显大义之名,你觉得,张首辅,会不帮她吗?单只是陆大人一个案子,张首辅就不会不管,更况且她一介孤女千里迢迢上京喊冤……她若受阻,若是什么都做不了,她豁出去了真学那些烈女血溅登闻鼓前,也够这些人脑袋搬家了……”
家默心里一惊,皱着眉,心脏忽紧,“嫣然不能……”
程仁清示意他放心,“她不会,她很聪明,她去了京城就还会回来,因为你还在这里,她活着,你就安全。”
“帅家默,我早说过,钱粮税赋自古以来都不可轻碰,若是没有陆嫣然,你的结局,就算不被砍头,流放戍边,也是避不过的。”
“丰宝玉还尚有功名在身,他不会有多少影响。可你不一样,你是一个没有背景的畸零户,你触犯了范渊他们的利益,他们可能暂且是田产充公,可他没的只是钱财,他还有关系人脉,宗族朝堂都会保他,可你没有,你就是他们怨气的抒发点,是众矢之的。”
“可陆嫣然不会让你有那样的结局,你是她的相公,你推进丝绢案,她借了你的东风,用你的丝绢案作了阀,她也用自己作了你的阀替你成为那个靶子。”
“她上京,本意是为她自己的冤情,就算只有她父亲的冤案张首辅依旧会为她平反,她还是能替父申冤。可再带上你这一波三折的丝绢案,这案子就变得愈发轰轰烈烈,在众人眼里,你会成为被利用的那个,是她在推着你做这件事,从仁华提告再到严州,可都有她陪着你吧。”
“同样也因为她的人脉关系,她千里上京的古烈女遗风,范渊他们就不会那么轻易地逃掉,桩桩件件,若依国法抄家斩首都不会少。”
“到时候他们承不承认,说不说都得开口,来做这事,来调查的,说不得就是锦衣卫。锦衣卫是什么声名,又有哪些手段,可就不需多言了。”
“这里怕是要变天,也是要大换血了。”
“只有她现在把事情做的绝了,把你保下来,那些人就不敢轻动你们,也自然忽视你,他们要怨要怪,也只是怪她上京替父申冤。可是她把事情做绝了,他们就算有太多怨气,也不敢轻易招惹你们。”
家默不言,宝玉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程仁清小声说,“不是……有张首辅吗?”
“张首辅不会一直在,况且政事向来复杂,还是莫要牵扯太多的好,这个道理,我明白,陆嫣然自然也明白。”
良久,室内沉默。
“那么,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是家默,他如今知道了嫣然要做什么,又为他做了什么,可他却还是那般无用。
他的眼里忽而现出光彩,“我能去找她吗?”这光彩又很快消散,是他自己言语,“不能……”
程仁清:“你不能去找她,说不得范渊还在盯着你,你去找她,只怕会让她有难。况且你走了,倒是范渊没有拿的人,可就只能推丰宝玉出去了。”
家默明白这些的,可明白,不代表就能接受……
“那我能做什么呢……”
“我现在知道她平安,也知道她有必须要完成的事,可我还是很想她,也很担心她,每一天,每一刻,不论昏迷还是清醒。”
“有了这种感觉,和她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很恍惚。白昼和夜晚,变得很长又很短,明明这些之前我从不会模糊,我也清楚的知道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时间也不会变长变短。”
“可现在对我来说一天,就像一年,没有她在身边,我一个人在院前石阶上坐着,看太阳东升西落,又看月亮渐上中天,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坐很久。”
“现在就连吃和喝都成了一种需要日常完成的任务,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回来,看见我瘦了,一定是会难过的,我不想她难过。”
“我昏迷的时候做了很多梦,很多都和她有关,有一个梦里她哭着打我,一边打一边哭着问我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伤害自己。”
“她哭的很凶,我怎么哄也哄不好,只能抱着她陪她一起哭,第二天我醒来,发现枕头全湿了,可她却不在身边。”
“这就是相思吗?我读书不多,如今却也能切实地体会那些诗人诗句的真意了……真的很苦,真的很难捱。”
“真的很想见面,也真的,很想去找她……”
“可是我不能……”
此刻窗外不知不觉已经黑了,倏而窗外映出亮光,又听得不远处喧闹声起,程仁清推窗而看,是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绚丽绽放,更有一盏盏天灯升起,照亮了室内。
程仁清向众人解释到,“是隔壁宅邸的公子订了亲,他家今夜摆了席面,也放烟花升灯,图个喜庆。”
“我能放吗?”
程仁清疑惑出声,“什么?”
“我能放吗?”家默再度出言,他看着那一盏盏升起的明灯,只想他着也放几盏就好了。
“我不能去找她看她,这灯替我去找找她看看她也好……”
其实他知道这灯不会的,可他还是想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安慰。
他还是会安慰般的想,这灯升到高处,一定看的比他远,若这灯再飞的远些,说不定就真能替他看见她呢,第一次,他不愿去用算学那么严谨地计较这灯的脚程里程问题,他只想让她知道,他很想她,真的很想她。
所幸承接这宴席的灯贩还有余灯,所幸,他邻里关系尚可,竟真从邻家宅邸要来了几盏。
而今他的后院,人手一个孔明灯。他也干脆拿出了毛笔,叫他们放灯时想写什么都行。
宝玉第一次求了功名,碧玉除了为弟弟求功名还悄悄为自己求了姻缘,看向程仁清时,见他写的是一句诗,她念了出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程仁清笑言,“不知该写什么,也不愿空着,就写了这个。丰姑娘写了什么?”
碧玉暗红了脸,只悄悄堵住了她的字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已然瞥见几个字的程仁清但笑不语,“行。”他说笑着又去看凌刃的字,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看了一眼,又看向那孔明灯上的“凌嫣”二字,一双眼睛思念温柔,就连话语也是柔和,“我很想我妹妹。”
他拍了拍凌刃的肩以做安慰,又去看帅家默。帅家默没有写字,只画了副画儿,同那信上一样的双鲤牡丹。
他很意外,“没想到你还擅画技?”
家默摇摇头,“我不擅长画画,我只擅长给我娘子梳妆。我现在不仅画眉很好了,连绘花钿,也练的很好看了。”
“我想写字的,就写‘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嫣然说过的,我和她的名字,是一句诗。可是这诗的后半句,好像不太好,‘心莫遂’,不好,很无力。”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那你知不知道这诗接下来的两句是什么?”是程仁清在问他,他摇摇头,程仁清就念出了后两句:
“是‘ 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
“意思是等我丹药炼成,我将在此地归隐,永远陪你。你娘子现在就是去炼丹了,她炼完丹大功告成,就会回来了。”
家默的脸上重现了笑容,程仁清的安慰他很感谢,他也在程仁清的指导下将这两句诗,一笔一画地,混着思念与期许,写在天灯上。然后将灯小心地放入夜空,看着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只要思念,总会有相见的一天……”
同一片夜空下,已快近扬州的岸边,烟花簇簇而起,小满于船外站着,此刻也无法欣赏这美景,她的小姐已然昏迷好久了,如今都快到扬州了,还未曾醒,大夫又请了一波,有一次她都流着泪都要跪下去了,可是对方也不过是开了几副药,叫他们安心等着。
怎么可能安心?她的小姐可还怀着身孕呢……
小满于船头站了一会,不想让阿帆哥担心,就擦掉了眼泪,进船舱去看嫣然的情况。
那烟花并孔明灯的光透着窗纸进了室内,小满担心这光打扰到嫣然,就想去寻布遮上,不曾想一转身,却听到了推窗的声音,她登时怔在原地,泪珠也跑出眼眶。
她回身去看时,只有嫣然将醒,虚弱地拖着苍白病容,推开了窗,那光落在她脸上,是捧心西子般的病弱美人,只觉下一秒她就要羽化而登仙去……
小满连忙拿下一件披风给嫣然披上,嫣然回身见了小满的眼泪,虚弱又心疼地替她拭去,“怎么又哭了呢,姐姐现在,不是醒了嘛?”
小满激动地点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嫣然忽而落寞地摸了摸小腹,挣扎又存着些希望地问,“还在嘛?”
小满泪落不止,“还在的,还在的,大夫说了,姐姐你好好养身子,孩子就能平安。”
强撑着的嫣然这才落了一滴泪,唇边又见浅浅温柔笑意,眉眼间独有母性的慈爱与期待,“还在就好……”
还在,才不会成为我的又一个噩梦……我也总算,能对你稍有一分的心安。
“这灯,真好看……”
小满解释到,“听阿帆哥说,岸上有一家姑娘订了亲,这是她家里人给她放的,阿帆哥想让我开心些,也想法子要来了几盏灯,姐姐你要放嘛?放一个祈愿也好。”她真的很想让姐姐能开心起来。
嫣然见小满这般,不想拒绝,也不愿拒绝,摸摸她的发顶,“那就放一盏吧。”
小满很快地跑出去又跑回来,兴奋地问嫣然,“姐姐你想写些什么呢?”
嫣然仔细想着,又轻柔摩挲着小腹,再抬眼,全是如月华般皎洁又柔和的期许。
“就写‘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吧。”
小满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嫣然微微低头,摸了摸小腹,又看向窗外盏盏明灯……
“是,想归家的意思。”
也是很思念你,很想见你的意思……
只要我这般思念着你,我和你,终会有再相见的一天的,我只希望届时不再是“心莫遂”,是万分坚定的,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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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搭配BGM:周深《若思念便思念》
这一章写了很久,也查了很多,最后呈现出来这样,我知道我的文笔可能没有那么好,有些情节也挺落俗套,可我依旧愿意认真地去对待,也很感谢现在看到这里的人,虽然不知道有多少。
老规矩,求求评论反馈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