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其一,有黑车在贴面照将,红帅已无路可逃——”
啊,是这里。
未申之时的午光并不刺眼,温顺的暖融融的被切出一片兰花与水鸟。普雅就坐在那扇木制的窗边的,透过被照的几乎金黄的红梨木花窗,望见不远处庭落里坐在石桌一角,面对棋局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地晃着尾巴的她的前辈——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她只看见那一团蓝色的,毛茸茸的,晃动着的——明显是焦头烂额的前辈,以及位于石桌的另一角,撑着脑袋显得悠闲自得的红衣神明。
普雅不惊讶地将视线转向身旁的木桌。那是一摞几乎有她半人高的书籍,置于左手边明示这是已经完成的功课。于是普雅看着自己跳下四方榫卯的高椅——或许只是对她现在的身高来说略微有些高了——专注地趴到窗前。
日光柔和,但晓是普雅视力再好也看不见圆胖棋上或黑或红的硬楷——当然,狐狸前辈的模样早已昭告了红棋的劣势。而年明显是放松地撑在棋局一角,另一只手还抽空给自己添满了茶。距离更被光模糊了神情,普雅却没来由又坚定地认为他一如平日般轻笑着,又好像那棕红色的瞳穿过雕梁画栋与姹紫嫣红,直直投进她那时一片浅色的蓝中。
“其二,黑将6路露面,红帅不能平四;红仕占位,红帅不能平六;5路上的黑炮与黑卒,红帅亦不能吃掉黑车逃到5—B位——好啦,认输吧?”
“可恶啊,”蓝色的毛绒绒彻底转不动了,只剩恹哒哒垂落下来的份,“好好,我输了,我输了——不对,你是不是就是想拉人陪你下棋才说下赢就把那副扇面送我的?”
年不置可否。
“好嘛我就知道!”毛绒绒愤怒地拍打几下,“小普雅不陪你下你就来霍霍我了是吧?真该和诺埃尔说一——”
熟悉的黑色身影永远随叫随到,而这次也出现在“玩物丧志”的现任神明背后。稻荷被对方的突然闪现噎得忘了下文,又后知后觉似乎成了摸鱼同伙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而“罪大恶极”的摸鱼人本人却正巧闭了眼吹去茶上的雾气,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哪里是她不陪我,分明是大检查官不让,”他颇为无奈甚至像是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还不忘抿一口茶,“多点兴趣又没什么坏处——是吧,大检察官?”
诺埃尔绷着那张漂亮的脸,在一片金色笼罩之中依旧是黑黑白白,仿佛彩页中唯一未上色的一角。他面无表情地扫过稻荷扫过棋盘最后将沉寂的白眸落在米色的发顶上——年还在慢悠悠地喝茶。
“这点我不反对,”他最后这样开口,却抱起臂,“只是你真打算把事情全部交给我还是普雅做吗?至少别在人还在埋头苦读的时候自己岀来偷闲,好歹给继承人做个榜样。”
“哎呀,这个就不劳您大人废心了,”年终于转过身,举着新的茶盏笑咪咪的,“新布置的理论学习她多少得学到明天——来尝尝吗,今年新上的三伏茉莉。”
“…免了,”诺埃尔很没兴致地退后一步,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年嘟囔着“不喝白不喝现在不喝后悔一年”收回茶盏,“很可惜,她看着呢。”
“……”年终于也向这边看去,随即向她招了招手——这是示意她过来的意思。他的脸在三人中见的最模糊——大概因为这是梦境,因为这并不符合常理。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诺埃尔抱臂而立,脸上是持续到现在也从来没变过的表情;稻荷本来缩着脖子有些蔫吧的样子,这时也回了回神打开折扇,应当是在复盘刚才的棋局。
只有年,她只能看见显得越发明亮的红与黄,在一片金灿灿的光下,明艳的好似她从这片大陆苏醒,睁开眼时那纷至沓来的色彩。
但也只有色彩。
于是普雅抱起那些书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暖光包裹全身,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书籍沉重,但比起那根她后半生常伴于身的金属神杖也不显得过重。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曲折的长廊与成片的花丛,平底绣花鞋轻快地跳下石阶,裙边拂过大片的花田。飞行一般用于小桥流水之上。她时不时看向目的地,三人的交谈反而模糊了。
她在这时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显得太真实,真实的反常。那是一种她早已忘记自己在何时丢失的雀跃——雀跃,普雅几乎要哑然失笑了。
她生而为容器,甚至连她的诞生的意义也如此不加掩饰的鲜明。她根本就不像她的任何一位前辈一样,甚至都算不上有血有肉的“人”。她怒,她笑,她悲,她看着旁人,不动声色地潜移默化的学,然后效仿。
有人评价说她是天生的演员(是谁来着呢?)她当时只是笑。说得对。演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而内心平静如水——掀不起波澜的死水——面上是常人的喜怒哀乐。于是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她本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悲喜的人。
好吧,梦中的(也是过去的)普雅,显然才刚刚开始学习这一点。毕竟她有些真真切切地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了。少女脸庞上是蔷薇的粉,精心编好的发辫乖巧柔顺,在风中一上一下的雀跃。合身的及膝襦裙——甚至还是粉红色的——更衬得她俏皮可爱了。
可真是。普雅暗自腹诽,一点都看不出她现在的样子。不得不说年在打扮小姑娘这一点上是臻于至道了。
于是她看着普雅端正地站好,乖巧地(有少有点不想承认她之前(应该算“小的时候”)的确是这样)抱着那叠厚重的书,很认真的向花神汇报学习情况。
当然明显年一个字也没在听。他只是在普雅站好的片刻就开始帮她卸书——分两次。诺埃尔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稻荷倒是大大方方直接和她打了招呼,趁着年还在搬书的空隙,压低声音问她:
“小普雅,你看看这棋如何?”
很明显,压低声音没有成效,离得最远的诺埃尔恨铁不成钢地(表情没有一丝变动)转过了头。三面都是前辈,普雅先是看年——对方默许地笑了笑,抽出一本书随意翻了两页示意无妨,诺埃尔甚至已经在另一边坐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于是普雅踮起脚趴在桌沿上认真地看了半分钟,伸手指指僵局:
“其三,黑5—B位的照将之车虽也位处红仕之口,但由于有1—A位的黑炮和7—A位的红炮,使红仕受到控制而无法动弹,因此也不能走仕六进五吃黑车解将。
“经典的将死局面,”她眨眨眼看向年“承蒙您之前对我的照顾了,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可没让着你,”年笑道,把倒好的茶盏递到她手里,“你也没让我有这个机会。”
“喂喂,”稻荷终于听出两人对话中的不对,“所以你俩的意思是我下的很烂吗?”
年再次不置可否,普雅不动声色的坐到剩下的石凳上喝茶,侧过头躲避前辈的视线。
“都照顾你面子不说出来了还要自己说,你自找的。”兔耳手杖凭空落下,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因为愤怒而立起来的狐狸耳朵。梵天毫不掩饰地笑着出现在稻荷的被团团包围的可怜红帅上,一边草草地和一旁的年打过招呼。(“今天也辛苦了(顺便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开始养生喝茶的诺埃尔,满不在意地收获一记眼刀)” )
“好嘛你!”想是不知道已经偷听了多久看了多久的笑话,稻荷心里也没底嘲讽回去,嘴开了一半又悻悻地闭回去,只能转而从另一个切入口尝试扳回一局,“奇了怪了,五月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嘛,”梵天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非常淡定地开始抛手杖玩,“他说去帮小吃货的忙,一会才到——”他对着稻荷刚想好反击的笑不慌不忙地补上,“顺便给我带他新学的杏仁酥。”
“还有嘛,”他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准备抽查的花神,“也不知道今天露缇娜来不来。”
“我请过她了,”年很自然地接过话,“但是星月的秉性大家都清楚,也不知道看过请帖没有。”
普雅清清楚楚地看见前辈本来偷偷摇晃的尾巴再一次垂了下去。
“好了好了,请听题。”年略显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念到。
“欺瞒过所有人甚至骗过自己的谎言是否可以成为真实?
“为了达到目的是否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放弃目的本身?
“如何弥补无法弥补的错误。
“反抗命运是否也是命运即定的一环?”
普雅哑然失笑。
这到底是记忆还是梦境她一清二楚,一语成箴可从来不只是命运的巧合。
“我看这本书不应该叫《鲜花百科》,不如就叫《花之哲理——边种花边参悟人生的365天》得了。”梵天飞到年手中厚封皮书的背后,又旋转半周倒过来看书的标题,笑着打趣道。
“附加题。”年竖起食指在空中摇了摇,“如果我问她蜀葵的习性她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来顺便告诉你页码——所以我向来只问举一反三的问题。”
新定义举一反三对吧。梵天啧舌,于是落下来坐在桌边拿过特制的小杯子也喝起了茶。
“……”
她看见自己愣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音节——人文思考题的确有些超纲了——但又绞尽脑汁地努力思考想要至少得出一个像样的满分答案。园子一时陷入沉默,突发奇想的老师,思考问题的学生与三位旁听者,似乎都若有所思。
不过这样的沉默很快被打破。白色洛可可裙装的小姐牵着带着斗篷显得有些阴森的爱神如约而至,银白长发之下的璀璨星河紧随其后,年于是放下书转向露缇娜低头问好,前代星月的女神温吞地笑了,在对方低下的耳边附上去说着什么。
“哎哟你小子,” 一边桃喜见了稻荷倒是毫不生分地上前,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脚边悲惨的红子,“我说一大清早你就不见人影,原来是蹲在这里等你的——”长刘海下的紫色眼瞳转向身后,面上捉弄笑意盈盈。
而对方明显是没有注意到她话里话外的调侃。稻荷紧盯着说悄悄话的两人,几乎是恨不得把耳朵贴过去。
“喂喂盯梢呢?这是在干什么?”梵天看他这表现同样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要不要我帮你读一读他们在聊什么?”
稻荷猛地转过身却又很快收回了几乎是要立马点头答应的架势,梵天忍俊不禁地接上:“你真觉得我会读?”
稻荷看起来的确是被一波三折地气到了,缩回了原位。
“哎呀呀,”这样愉快的场景的确不多见且转瞬即逝,玫杜莎以扇掩唇,转入下一个话题,“我们来之前是发生什么了吗?这么安静。”
梵天耸肩:“园艺课堂小结抽查哲学问题。”
“喔喔。”玫杜莎会心一笑,转而向普雅,“什么哲学问题难到你了,小家伙?”
“……”依旧在思索的普雅转而看向前辈,犹豫着是否复述问题的时候,现任花神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
“今天是阴历八月二十二日,你算算?”
普雅一顿,在星月神的微笑下顺着她的目光转向沉没的夕阳。再看向依旧明亮的另一侧天空中模糊勾勒的半轮虚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年的身上。
于是不属于这里的普雅也同样看向那个日落的方向。年一如既往地笑着,面庞依旧模糊。普雅却没来由的望清那深的棕与红之下雀跃的浅色。那是不知多少个日月之后她瞥见的满天烟火,是尚留有余温的残酒相碰,是衣袖之下微弱又固执的脉搏,是她清晰地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与烟火一般转瞬即逝的,那片深色之下的光亮。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而只是现在,那是星点升起的光。银河以东,天琴一侧,青白一点自万里星河中灿烂;河岸璀璨,织女与牛郎遥遥相望,也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相互靠近,奔赴千年前立下的未能实现的誓言。
银发的前辈念着古老的东方诗歌,手中的晶莹剔透在蓦然降下的漆黑天幕之下熠熠生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瓷杯点上石桌,面前的红衣神明目光游离在天上长河的汹涌浪花之中,似是无意接上最后一句。
东墙头似有鹊簌簌而落。
两星相遇的一瞬之间,斗转星移般,群星如暴雨倾泻而下,在霎那间模糊了最后一个音节,与面前年轻的不变的脸。普雅徒劳地睁大了眼,徒劳地看着自己再一次伸出手,却只虚扣住几缕飘散的香火。
最后视线的一角是绑在发尾处的浅粉纱蝶。
牛郎与织女理应永不再会。
这是亘古不变的定理。
她定定心神,环顾这一片明显是在举行什么喜庆的祭祀活动现场。记忆很快给出结论,这是常有的属于过去的祈福。
新年伊始,信仰古老宗教的人们会在并不隶属于花神的神庙之中进行祷告祈福。
…按惯例来说,花神没有出席的必要。
“我知道。”
“…那么,花神不应当出席宗教活动,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
“普雅。”
年依旧像往日那样平和地笑着,语气却带着少见的不容置喙的强硬。
“你忘了我作为花神的名讳吗?”
“……”
“我是[祈愿],与祈福一脉相承。凡所求,心诚则灵。他们信仰宗教与信仰花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看见与刚才相较年长一点的自己陷入沉默。
当然并不是因为无言以对,恰恰相反,她有太多可以用来反驳的论点,比如在一些极端宗教主义者看来花神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亵渎他们的信仰;比如祈愿之下宗教信仰自由,即便是最高领导者也无法剥夺这种自由;再比如,她很担心…
年的表情有一瞬间转变,从游刃有余的笑容微妙地转变为短暂的凝滞与不解,旋即到安抚性的笑。普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露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表情——可惜来不及了。她于是闭上眼叹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是平日那般清浅莞尔(也的确是差不多在那个时候习惯这样笑了):“当然,随您的意愿,花神。”
她看着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笑意更深。
“不过请允许我跟随您一道前往。”
“作为学习。”她最后这样补充,饶有兴趣地欣赏对方摸鱼计划大失败而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旁观者哑然笑了。
毕竟她只能这么做,明明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像平日一样玩笑着就可以过去的。可是他们又太懂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了,于是这样心照不宣的将它演成一出轻松滑稽的、没有观众的双人戏。
但这明明是没有必要的,明明是可以宣之于口的;明明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啊,原来如此。
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这是命运既定的轨道,如同行星的轨道在蒙昧未破的亿万年前就已定下,唯有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说岀来,说岀来不过也只是将心知肚明的烦恼变为触之可及的烦恼罢了。
你们这是这么想的对吗?
过去的我与过去的花神。
也不知是不是梦境的作用,这段千万年前本来应该是很模糊的记忆忽然又明𥇦起来。他们当然都清楚对方的心思与考量,比如年作为花神是想试着获取到另一种箴言——在这片大陆最高力量之外——来解答一些问题(这是独属于花神的苦恼)。而普雅考量的是社会关系与管理的问题——而更多的,是她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平衡的瓦解。
伴随生命而来的智慧使她优秀甚至完美。她也极早就知晓自己为何而诞生——为了这片大陆的平衡。她是由什么构成的,又有什么用途,一切像花之百科上的介绍一样写的明明白白。甚至不需要听诺埃尔再多说明一遍。
她是远古神明一个精巧又随意的产物,在命运严丝合缝的齿轮中咔嚓咔嚓的被推到这里,而她自身也是组合的零件之一,或者说他们,无一例外。
所以她对平衡这样的敏感,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不协调在她体内不安地躁动着。那个时候的她只是隐隐约约的不解,而现在的她当然清楚——融合本身就是一种可逆反应,条件不适合的时候产物自然会倒向天平的另外一侧。
她很清楚年的苦心,但比起她她更希望花神将精力更多的放在自己身上——普雅看着背过身就收回笑容的自己与久久凝视着自己背影苦笑着摇头的花神侧过了头不想再去看。你明明都自身难保,又为什么想要逆转我的命运呢?已知命运的不可违抗,就想着至少可以保下这个孩子吗?
可是年,对于命运,你本应当远比我更加清楚的。
她向来对这种活动并不感兴趣,于是看到自己意料之中自觉的挪到神庙外围,去看坛上的香火。
周边的孩子嬉戏玩耍着,吵着闹着要父母买庙会的花生仁与糖葫芦吃。除此之外是走动的脚步声,持香念念有词的祈福声,或远或近。闭上眼便可分辨出哪些是向这边来而哪些是远离。
于是她或是梦境中的她,或许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更久以前。
“你不喜欢寺庙吗?”
“算不上不喜欢。”她记得自己当时年纪尚小,对于花神的提问总是坦诚相告。她现在想想总觉得有些好笑,毕竟年大部分时间还是觉得好玩,拿话来逗她,可她总是钻牛角尖地思考然后给出过于认真的答复,引得对方无厘头地发笑——也是达到他的目的了。要换做现在她肯定是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拿些“无趣的官话”来应他“大陆宗教信仰自由,花神依法管理宗教事务,坚持独立自主自办原则,积极引导宗教与大陆民主治理相适应,最大限度团结广大信教公民和不信教公民云云”换得年无趣地收回话头“知道你会背了…还是小时候有意思…”
只是可惜,这样的玩笑在当下也显得不可能了。
“只是这里的烟…香火,总是让我觉得虚无缥缈,好像离这里很近又很远,”小小的继承人下意识地攥住了裙角,“在做梦一样。”
年这次倒是没有笑。当普雅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正望着庙顶上金雕的垂羽——那是祈愿用的金铃,只有在微风之中轻拂才会响起流水一般清脆的响,在狂风暴雨中反而岿然不动。
于是普雅也没有再说话,她学会察言观色远早于长袖善舞。正如此刻她没来由的认为花神肯定在思考什么沉重的东西,那是作为刚刚诞生不久的继承人自知无法理解的。
半晌他回过头来,神色如常,明明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开口道:“可是你很擅长区分梦与现实对吧,这一点难不倒你的,你可是普雅啊,我最厉害的小花神。”
“……”普雅没有说话。彼时她对于神明的赞美也没有什么感觉,就好像对方说的不过是一句再稀疏平常不过的问候。她只感觉对方总是有心事,但更明了这与她无关,各种意义上——不因她而起,也无法因她而终。
她只是拉了拉对方的衣角——那也得确实她能触碰到极限的高度,“我当然会尽力的,您也可以把您忧虑的东西分担给我的。”
于是她眼见着对方有些意料之外的瞪大了双眼,最终以袖遮面敛下一声轻笑,“…那就多谢你了,靠谱的小大人。”
但即使到最后,她也从未分担到一丝一毫——因为那是他们每个人即定的,不论多少,不论轻重,都交由他们自己承担。
但至少此刻乐声响起,金铃摇动,花神换上一身祈福长装手持摇铃立于红幔之后。于是接下来的每个瞬间都被无限拉长,幔舞层层叠叠飞扬,轻烟摇摇晃晃升起,愈发的虚幻与缥缈。普雅只觉得前辈带来的绘本中那所谓“七层幔纱之舞”也不及台上之人轻扬水袖。
祭祀之日的红总比平日更加夺目。台上之人散下常年束起的长发简单挽成低辫,于是那束发的长带便随着他的动作翩跹。年低低地垂着眼眸,衣玦与铃伴随着似远似近的锣鼓声伴奏声荡出清亮的响,游者参拜祈福者皆驻足,喧嚷似乎在一瞬间凝滞成万籁无声。
她只瞥见那幔纱之后眼尾之上的红。
欢快的乐声势不可挡,很快充斥着整个神庙。
《财宝天王心咒》,祈求财富、家庭美满、幸福健康。
普雅的确是不感兴趣,但正如她所说,宗教也是需要被管理的一部分。因而那些繁琐的经文,高深莫测的梵文甚至是不知所云的卦意她都耳濡目染至略知一二。
所以既是隔着一些距离听不见花神的咏唱,她也能伴上拍子与奏乐。
“嗡、贝夏哇那、也梭哈。”
掌心合十,她嘴上一字一示分明的念着,心中也同样缓慢的清楚的念道。
远古花神在上,佑[祈愿]太平安康喜乐。
不知多少个光阴过去,她正在当年同样的位置上,同样的合十掌心,低低地念着仿佛有魔力的咒语。
佑[祈愿]
太平,
安康,
喜乐。
她从不仅仅只为[祈愿]而祈愿,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她为之祈福的是花神统治下的整片大陆,是这大陆之上的万家灯火,是生活于此的安居乐业的人民。
她如此,她的神明更是如此。
但是在那个夜晚,她望着千百次望向的背影很轻很轻地念着:
“唵、达咧、度达咧,”
远古花神,请允许我的自私。
“度咧、梭哈。”
如果我仅仅为我的神明祈愿,会更可能灵验一点吗?
于是她反反覆覆地念着,一如跪坐在重重叠叠的幔纱之后红衣如旧的神明,将济世救苦的良句颠来倒去地再三念诵。
为了他的苍生,为了她的神明。
绿度母,断轮回病苦之根源。
夜深,连香火也是寥寥几缕。而夜间过冷的凝滞的风吹不动金铃,长幔垂下,那红衣的身影便不再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可是即使没有烟也没有纱,普雅依然觉得年离她好远好远。眼前的影子似乎下一秒就会融入那片香火。
她又想起了只蝴蝶。但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梦里她会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她依旧像盯着那只蝴蝶一样,向前伸出了手。
什么都碰不到是必然的。
“已经太晚了,普雅。”
身侧传来有些无奈的含笑声音,听着总有些久病的沙哑。年将有些落下的外套又向上拉了拉。刚刚入秋,他却已经开始需要过厚的衣物了。更何况这是夜晚,寒露霜重,更是不知道回去之后他又要咳上多久了。
普雅无言地望向他。身前的烛坛上香烛与烟也七七八八的焚尽了,此刻对方的脸显得过分的清晰——简直就不像在梦中。
“回去吧,再呆下去要感冒的哦。”
普雅没有接话,只是跟随在他的身后,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祭坛。曾经的繁华热闹不再,不再愿意相信他们的神明的人们自然也不会为无用的信仰浪费时间。曾经的祈福者似乎也连同这寺庙一道荒凉下去,像是经历风霜雨霖的红墙百瓦,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褪掉自己引以为傲的鲜丽颜色。
而她是墙边的树,墙为她遮风挡雨,看着她一点一点抽出新的枝桠,于是那片鲜亮的红褪成树的青与花的粉。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天。
前方的身影在入秋夜半骤降的温度中止不住细微地低咳,而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是恰好远过伸出的手。普雅看着他咳出比衣冠更瞩目的红,可刚刚拉近的距离又立马被拉远。
因为她的记忆中不是这样的。
年的确在神庙中跪坐了一整晚,为所谓神谕——真是可笑,神竟然还要去求那一纸荒唐的胡言乱语。而普雅也的确因为放心不下跟着他去了——但他不知道。因为普雅只是站在粗大的立柱之后,听他念了一整夜祈福的经文,最后看着他唱到再也唱不下去,体力不支地咳嗽着去扶着身侧的柱子想要站起来,却三番五次地滑落到跪坐的垫子上。而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咬紧下唇,不长的裙摆一角被攥住又放开,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但也依旧纹丝不动,连一个多余的音节也没有发出。
他们就这样用缄默告知彼此不存在。
沉默之后是沉默。
接下来会看到什么?说实在她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这一切只不过是把她记忆里有限的东西拿出来翻来覆去的再放一遍给她看。
于是她看到花神藏起掌心的红如同利剑贯穿她的左眼。而那支唯一陪伴她后半生的神杖伴随着左眼的剧痛出现在她的手中;她看见花神背对着她面对众人放弃了属于花神的职责,看见那一片在阴影里蠢蠢欲动的黑暗在瞬间迫不及待地倾巢而出,看见如火焰一般的红顷刻煞白,那片熟悉的温和的棕红也变成她眼眶里流出的浓烈又暗淡的腥色。
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喊,更听不见自己的眼泪。因为她的确是不加思索地冲上前挡在了花神——即将堕落的花神身前。细长的神杖爆发出新生的圣洁力量,勉强撑出一片狭小空间。
他身前是他曾在千千万万个日夜为之付出祈愿的民众的声音。或者说,那是失望、谩骂、责备、诋毁、嘲讽、中伤。那些曾经称之为信仰的力量化作尖锐的利刃,四面八方如同潮水,排山倒海而来。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
“…够了。”
普雅转回身,直直望进那片腥红。
“哎呀,我这不是以为你忘了,帮你回忆一下吗?”
[暗]满不在乎的耸肩抱臂,“不舍得?”
忽略掉暧昧不清的意有所指,花灵普雅再度靠近——毕竟这不过是她的一部分,虽没有优势但对方也构不成威胁:“你适可而止。”
“亲爱的,别这么凶嘛,”暗笑盈盈地顺势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可这不是美梦吗——你不怀念吗,不想回到这些时候吗——不想留在这里…”
“不。”
红与蓝皆是平静,普雅没有理会被牵制住的手,也没有看她——她平静地看着自己在记忆中第一次落泪,保留着属于光的蓝让盛不下的泪水尽数落下,她却恍若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对着群众的权杖此刻已经对向了奄奄一息的前代神明。花神的力量毫无疑问的全部传承到了她的身上,时之杖如同她刚刚降生在这片大陆时望见的花神所持的巨楂,发出绝对圣洁力量的光芒。
普雅看着那个在一片狼藉中几乎分辨不出的身影,无比清晰的想起他意料之中的释然的笑容,想起血色尽失的薄唇微微翕动,再次吐出三个最简单的音节。
那是她成神后千百个夜晚辗转难眠的病源。
那时他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在一片混与嘈杂中也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但是他们那样近在咫尺,又那样心有灵犀。
于是她看着自己恍惚露出无措神情,但仅仅是片刻便坚定地摇头,却如同那个烟火的夜晚被扣住手腕,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与几乎已经被黑暗吞噬殆尽的神撞上视线。
“这是我的命运。”
“这是我们的命运。”
“……因为这都是命运。”
最后一缕褪尽色彩的红也消散在终于沉静下来的空气中,漆红皮鞋啪嗒的声音由远及近,笼罩着沉重黑纱的审判者在十步之外停下,依旧是没有表情地看着保持跪坐姿势在神座之上久久未动的新花神。
“我来宣布你,普雅,成为新的花神。”
“…好。
“但是在此之前,审判者,我能否向你提问?”
诺埃尔略微或许是因为出乎意料略微张了张嘴,但很快点头默许。
“这会痛吗,放弃职责的堕落。”
“……”
审判者没有开口。
普雅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紧握着神杖——久到连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对审判者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了解,表现在她并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就可以从对方没有一丝变化的表情中读出他的意思,甚至于,她知晓对方此时的沉默带着少见的善意的斟酌。
“…我也不知道。”
他似乎也在迷茫。或许因为这是例外的情况,或许是这让他想到了他自己模糊不清的过去,也或许,这的确是善意的谎言。
但在这一刻,一切都无足轻重。
“……是吗?”
普雅撑着神杖站起身,面上是没来得及拭去的干涸的血痕。她向审判者望去,一如她应该做的那样露出众人所熟知的笑容。
“无所谓了。
“现在,请让我迎接自己的命运。”
命运为什么称之为命运?
因为这是在生命开始之前就已经定好的既定的轨迹。
命中注定的、绝对、无法更改、无法逆转的。
所以她看到自己慢慢被[暗]一点一点替代,看到成为花神之灵的前辈们出现又一个一个消失,看到最后一刻年离开的时候苦涩而无奈的笑——而她只能庆幸,他们离开的太早了。
因为接下来,她的命运让她毁掉了一整个民族——让她在痛苦中痛苦地挣扎,毫无缘由地发怒将被冠以“异己”的文明像病毒一样隔离在外,又对它的湮灭充耳不闻洞若观火。阿奇波尔多三世的女儿于一片冰雪中暂时地沉睡,为这一绚烂而短命文明画上急促的中止符。而她听闻不过是挑眉,暗淡的蓝之上是一片阴霾,文书下一秒便被火焰吞食,她摆摆手甩去残灰又带上那个无所谓的笑。
于是火舌顺势攀缘而上。最终毁灭不出意料地降临到她的头上。
而真正的她——或者说完整的她,对于这一切就像悲剧的旁观者,明知道是悲剧却只能一直这样看下去,看着故事从岁月静好走向必然覆灭。
多么愚蠢的必然。
但这一切都是她亲手作为,亲手酿成的悲剧,即便她身不由己。
命运,命运何尝又不是一种虚伪的托词。
再一次见到审判者是她的堕落。曾经的神殿破败不堪,信徒、使臣早已作鸟兽虫鱼状散——没有人愿意效忠这样一个偏执而疯狂的神明。而普雅一个人立于神座之上,将残酒连同精致细长的高脚杯一并摔碎在脚下,依旧是带着那副无所谓的笑脸俯视来人。
她其实并不喜欢酒,不喜陈酿老旧的苦甘也不爱清酒翻涌的气泡。年轻一点的时候她会默不作声地看着花神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下肚。再大一点她会旁敲侧击地出言警告酒精于身体的伤害,再后来她于绽放在天幕的花朵之下无言地接过酒杯,觥筹交错后停顿复而一饮而尽,落得狼狈的一场咳。花神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凑过来轻拍她的背部,说些“酒不是这样喝的”“这样可不是借酒消愁而是直接一了百了”的话。
她记得自己或许是真有点恼,终于平复了呼吸后难得直白地点出“可你也是这么喝的”。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样的?
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自己赤脚跳下高座,踩着玻璃的淋漓碎片于审判者面前站定。红与蓝于分明的黑白中一览无余,她在对方没有变化的表情之下莞尔一如往昔。
“那么就到此为止了吧。”
“那么就到此为止了吗?”
“可惜了,”她最后这样笑起来,纤瘦的肩膀颤抖着,像是看到曾经[光]因为她的存在而不安又无法反抗的样子而愉悦地嘲笑着,“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吧——我向来不会让你如愿。”
普雅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是少见的无表情——或许这才应该是常态。她似乎对周围一切的分崩离析无动于衷,只是紧攥着长裙的一角,代替那根并不存在的而在现实中她常伴于身的神杖。
最后的景象是那双玫红色双眼定定的看着她,明明笑的张狂,连眼周的红都染上一丝不可一世,眼神却是沉静的,像是想要将属于她的那一半蓝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于是普雅从冗长的梦境中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