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107）

一时沉默的堂屋内，赵菱歌呷了口茶，抬头看着同样垂眸饮茶的梅长苏，弯了弯唇角。

赵菱歌兄长，十二年的筹谋，两年的呕心沥血，辛苦了。

梅长苏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侧目看向她，眼底流光划过，含笑问说。

梅长苏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赵菱歌执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拿在手里，低垂着眉眼，语气轻轻的开口。

赵菱歌这十四年，总觉得浑浑噩噩，直至昨天蓦然清醒，再回首，恍然如梦。

梅长苏一时无言，静静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十几年前，尚未十岁的小小女娘，安道太平，家人疼宠，正是天真烂漫之时。突闻父亲战死，直面母亲弟妹被杀，心智还没长全之下，真的会对她影响如此巨大吗？

梅长苏嘴角动了动，心下暗叹，罢了。

梅长苏再有一段时间，一切皆将过去了。不是你说过的，我们放下过往，只看未来吗。

对于梁帝亲自下旨重审赤焰一案，除开那些寿辰宴上的宗亲大臣，金陵城里内的其余各方势力皆是震惊加愕然不已。

有昔年的亲厉者，突闻此事后非常复杂。遥想那年，动荡极大，血流成河，侩子手的刀都要卷边了。如今重提久远定案，又要有多少人……

之后的一个多月，太子马不停蹄的带领众官员翻阅旧宗，重审要犯，收集证据，直至足够推翻当年冤屈后，呈报给了梁帝。

元祐六年，十二月下旬。格外高远的太空一片澄蓝，白云悠悠飘荡，金灿的太阳洒下温和的光芒，照耀在粘满霜雪的枯枝，晶莹剔透。

皇宫，咸安殿。梁帝高坐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玉瓶，眉眼隐晦。

原本无害的“玉仙粉”突然有了副作用，一日不用便让他痛不欲生。而卫远又骤然消失，仅留下那么几瓶玉仙粉，无论他如何翻遍了金陵，都再寻不得丝毫人影。

终于，一个月后玉仙粉食用完了，他开始每日重复的困乏，虚弱，恶心，呕吐，甚至各种绞痛，烦躁暴虐，苦不堪言。他本以为可以撑过去的，可每日的精神摧残，让他的意志力越加薄弱。

前两日，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通过高湛送来一瓶玉仙粉和一张写着“罪己诏”的字条，目的很明确。他不是没怀疑过高湛是否与人勾结，但还是忍不住用了……

憔悴苍白的脸颊愈发紧绷，双眸明明灭灭半晌，最终还是泄气颓丧的弓下了腰。颤颤巍巍的拿起一旁的毛笔，缓缓的蘸取墨汁，悬于宣纸之上少顷，落笔，一个个端正的字跃然而出。

苏府，堂屋。梅长苏和霓凰君主相对而坐，各自捏着颗棋子，注视着下了大半的棋盘。赵菱歌坐在太阳照进来的地方，手中捧着一本书悠悠然的翻看，时不时的端起茶杯喝一口。

蔺晨与飞流盘腿坐在一旁，一人端着一盘橘子剥着吃。

琅琊阁少阁主：蔺晨我说，这都一个多月了，案子审问的如何了？

梅长苏头也没抬，漫不经心的回说。

梅长苏你成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急什么？

赵菱歌目光不离书页，含笑打趣。

赵菱歌蔺晨哥心向自由，为了咱们不得已长留这方寸之地，怕是待不住了吧。

蔺晨小小的翻了个白眼，还算有良心。掰开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含糊的道。

琅琊阁少阁主：蔺晨我都跟小飞流策划好了，咱们出了金陵一路往南而去，看看地域不同的季节景色，再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农家小院暂住，去吃一吃当地的特色美食。

梅长苏放下一颗白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掩去眸低闪过的未知情绪，唇角微扬。

梅长苏听着倒是不错的安排。

蔺晨挑眉一笑，拿过身侧的折扇打开，在胸前轻扇了两下，无不得意的道。

琅琊阁少阁主：蔺晨那是，你们既然将此事交给我和飞流，那必然……

江左盟:甄平宗主！宗主！

话才说一半，就被突然想起的高亢又兴奋声音打断，几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就见甄平一脸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大步进来，跪坐到梅长苏面前，语气略带哽咽。

江左盟:甄平宗主。

梅长苏看着他的样子，心中若有所觉，瞳孔微颤，不由的嗓音发紧。

梅长苏怎么了？

江左盟:甄平宗主，陛下辰时末下旨，道明当年赤焰一案冤屈，恢复大帅清名，加封诸多。

甄平眼圈渐红，眼底似有晶莹闪烁。

江左盟:甄平随后，随后，下，下了，罪己诏。

梅长苏罪己诏？

梅长苏一时怔怔，下意识的呢喃一声，待反应过来，神情瞬变。

梅长苏陛下，下了罪己诏？

怎么可能呢？为了最在乎声誉的陛下不一意孤行，他们对重审一事做了多少谋划，费尽了心力手段，才让他不得不妥协。然而如今，陛下竟然在无人要求的情况下，下了罪己诏？一个可能让他维护了一辈子名声扫地的罪己诏！

甄平连连点头，给予确定。一开始他亦是不敢相信，一再确认过后才来汇报的。

江左盟:甄平是，现如今，已经张贴在各衙门外了。

霓凰君主凝重的皱起眉，不可置信的开口。

霓凰郡主陛下，怎么会下罪己诏？

赵菱歌呵呵呵呵。

赵菱歌忽的低笑出声，梁帝啊！梁帝啊！你也不过如此。为了活命，不见犹豫的便放弃了往日最看重的名声，毫无风骨。

赵菱歌哈哈哈哈！

心魔虽已被压制，还成了她实力的一部分，但两世的记忆被清晰唤起，抑郁至今积压胸腔，还未完全消散。不过，今日闻得梁帝的选择，倒是舒畅了不少呢。

几人诧异的转头看向她，这是太高兴了？所以才这般情绪外露？可是，梅长苏觉得不太对，思绪快速的转了转，猛然惊觉。

梅长苏长歌，可是你，做了什么？

霓凰君主对赵菱歌了解不多，所以对于兄长的问题，眼中诧色更深。什么意思？陛下的罪己诏跟长歌有关系？

赵菱歌缓缓敛起笑容，抬手擦拭下眼角，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

赵菱歌兄长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梁帝为了自身，做了一个，舍弃圣明的选择而已。

金陵城中，各府衙门外的告示栏前，里三次外三层围满了人，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一直不曾停歇。

一道澄清的圣旨，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缓冲倒是并不叫人意外，但是随之而来的罪己诏可就惊人了。

按说，只要将一切罪责推给主谋的夏江，带兵实施的谢玉，再做出一副被奸臣迷惑的样子不就好了，何必下什么罪己诏。这不是间接承认当年明知内情，却依然孤行己见吗？这，多影响民间圣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