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段挥之不去的回忆。
那天，头脑与肩膊的负荷还有被汗浸湿的不断滑到视线以下的眼镜碾得我简直没了活下去的欲望，就连基本的视线都难以聚焦。青色的条纹校服拖着我的身子晃在去往食堂的路上。
花坛的大红大绿钻得人眼发酸，迷离着眼近距离看见了几只蝴蝶身上的瘢痕——像是双目，像恶鬼，像深渊。
幼儿园老师躲在屋檐下教育过我们自然界蓝孔雀、梅花鹿还有蝴蝶之类生物的姿态万千，没细讲它们长成这样的缘故，我们就都只是向往着它们的美丽自由。放学后就擅自在花坛里张望了半天，直到被家长找到硬拽着我离开才作罢，之后就再也不注意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到了小学老师才拿出光溜溜的科学课本指导着生物的体色能够保护他们免受天敌的蚕食，自然界是多么奇妙呀云云，不过我落寞得很，下课没什么朋友于是自己沉思了很久。
「适者生存，不适者汰」什么的话就这样有了科学上的印证，从此变成了普适的自然的不可忤逆的规则。说起来，小学三年级确实也算个转折点，可惜没什么人有意识地提醒我这回事。
嗯。堆积了两门功课，难度也加大了不少，科学要背要记的提纲塞满了我的文件袋，我记不下来，而且连最喜欢的老师也转到民办小学去了……所以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和家长于是齐心协力坚决反对起了我的爱好。
我是该反抗的。那时我喜欢做的事情绝对特别无聊吧，无聊到我都已经忘了。但我怕他们，即使他们从不打我，即使他们很少骂我，但他们失望的眼神和一次次叹息让我对成绩的渴望越来越焦虑。于是我垂下了滞留在半空的双手。
“学生当以学业为重，爱好什么的先放放”之类的语句他们熟能生巧地运用着，或许是从爸爸的爸爸、妈妈的妈妈口中记下来的。我开始仇恨我的爱好，但是成绩却一直上不去。
小孩子的淘气是天生的，行事只以好玩为准则。那时我的某位朋友发现我走路时总是小心慎微的，于是嘲笑我像是个扒手。三番五次，所有人也纷纷效仿起来。下课一想写作业，想看我反应的同学就一定要来说我两句惹我发火才满意地点点头赞许着“果然是这样嘛”笑着跑开。成绩于是就难以恢复。
所以我不是个好学生，好学生都热衷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然后嘛，高中去了外地。我是个懦夫，并且怎样努力活着都不顺大多数人的意，最后好不容易攫取来的成绩又全部全部沙汰掉了。
好学生？评判好学生的标准是什么？老一辈人是不在意成绩的，他们有悲哀眼眸般的星辰垂怜着，有坚定的、一定要为之奋斗的信仰支撑着。现在嘛，一纸纸刺眼的数据就能裁判我们的水平、努力还有品行——因为我们只好顺应大人们的规则，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前几周我偶然在自愿报的兴趣班里遇到了那位旧友，他看到我，于是热情地招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班里除了他没有我认识的人，所以坐在哪都欠妥当，于是放好了书包去接他话。
“好久不见，骨架宽了很多嘛，以后再也不能说你像豆芽菜啰。”
我愣了愣才反应回来，嗯嗯地陪笑。
好像还靠在椅子上顺手搭了搭我的肩膀，分了我一点零食，讲着：“还记不记得？以前每次下课我们都要一起玩的，我叫你扒手、母猫，你就起来追我……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我想哈哈然过去，但还是忍不住悻悻质问一句：“真的只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没听到，并且不像是装出来地问了句“啊你说什么”之类的，我也只是“没事没事”地应付了事。
结合他之后对我的态度什么的，的确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恶意。我也开始迷茫起来，躺在床上脑子里就会是一片空白。
所以那天我看见许多翼许多翼撕碎了的蝴蝶——大概是被踩碎的——蠕动着残破的躯体，没流一滴血，阳光撒了一地。
食堂门前挂了个牌匾，中心是纹样状用很古朴字体写着的「食」字，四周排着相关的字，正确地读来是所谓“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那天呢？天以什么为食？或者天以什么为民？
我望了望灰白色的阴云。云远远不算天，但已经很恐怖了，而且我知道再过一会就要下雨、下暴雨，因为云黑得像蚂蚁的巢穴，说不定还会打雷。
从云的一隅窥伺出的阳光是金灿灿的，那是天的眼。
在食堂里我久久不能宁静下来，排着队伍，前后笑语吟吟的同学压得我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完成了呼吸也只吞得进去一些浓郁的食物的雾团……我的胃焦急了起来，渗出的汗与旁边同学的汗沾在一起，手肘又凉又黏。
我慌忙揽来许多肉糜还有菜肴着急地一股脑塞进口中用牙齿嚼碎嚼烂然后用舌头裹着或者一推咽进肚子里，好像这样才能填充我的空虚我的饥饿，但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吃肉时牙齿必须顺着经络才好撕开，但我顾不得那么多，象征性地咬了几口就马上吞下去咽进食道。直到我胸口开始作痛我才缓过神来，全身也发了发颤。
我吃饱了。我迎着太阳光还有雨丝逃回宿舍，脱下校服随便擦了擦身子马上就开始午睡。空调的温度很高，我怎么也睡不着，头晕目眩地马上起了床，没带雨伞，背着光冲回教学楼去学习。
大致是这样的。这之后嘛……
暂且逃逸了堆砌回忆的旅途后，我的意识随寰宇的流转散佚出我的躯壳。
在此期间我恢复到无意识的状态中。除了胎儿静等娩出时的虚无外，什么感触我都失去了。这种状态下，我经历着一切生灵都永远无法汲取的幸福——难以用缥缈的言语传达，只有死后方可一遭……要说一句敬请期待么？太地痞了点。
瞬时的迷蒙终归是逝去了。用神秘主义的话是，我的灵魂如蜉蝣般飘摇，总算重获栖所。
愚自知言辞芜杂不达，故不以冗词赘句惹人厌烦。总而言之，我来到了世星——
这颗陌生的家园。
……
……
手臂的刺痛渐而明晰，蜷缩在舱内的人猛地睁开双眼，“呜呜啊啊”地呻吟起来。
“怎么流血了，这里是……”
他呕出恐惧的粗气慌忙半坐起身，头顶传来嘭的响声——将它囚禁在这方囹圄内的赫然是半圈硬不可破的玻璃。
他揉揉自己疼痛的额头，冷静下来后默默将冷汗刮在自己穿着的白色紧身衣上，他愣了几秒，随后一下下奋力地敲打着顶棚。
“啊啊……？他醒了。”
棚内人并未听懂那声惊叫使用的语言。他只感到汗毛竖起，呼吸变得尖锐起来，身体也马上瘫软了下来。
他仔细聆听起四周的声响。先是一些轻灵的电子效果音，然后是渐渐远去的皮靴的走步声，再是小心的关门声。
停尸间吗……？他无措许久才慌忙整理起人生至今的全部记忆，但仿佛闯进了满是白墙的房间中一般，他接连碰壁又慌忙爬起，却只能搜索到显得无用的知识。他绝望了。
不知如坐针毡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反应过来后才感到天旋地转，生物本能的求生的渴望在他的脑内盘旋，不知觉间他的发丝已经被浸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皈析先生，实验体4号是在凌晨三点十一分左右苏醒的。”
“好的，辛苦了。他的翻译器怎么突然关掉了？”皈析苦笑着划来一块全息面板，启动了舱内人员的翻译功能。
“不好意思…”
玻璃罩缓缓开启，实验体立马撑起了身子，地下室菌落蔓延的空气此时显得异常新鲜。
方舱与显示屏的青光晕染开两位人类的面庞和身躯。
“抱歉，让你受惊了，不过恭喜你恢复意识，”他微微眯起眼微微笑道，“叫我皈析就好，别见外。”
“你们……！”实验体像注视逼近的毒蝎般紧盯住对方，站起身碰到休眠仓的侧壁跌落地面又立马扶起身，如同爬虫般撑起身后退几步，却只感到自己被全身的无力与酥麻猛地灌满。
皈析仍然站在原地维持着笑意，二人对视良久，男人才微启肤色的唇颤道：“这是哪里…？我……我怎么不记得我是谁了？”
“请先冷静。”皈析打了个停止的手势道，“这样唐突地把你请来是我们的问题。这是一处实验基地，位于「世星」，你的身份还有你来自哪里，很可惜没有任何线索。”
皈析前去搀扶起实验体，意欲引他回到原处，他却毫不犹豫地撇开手，与皈析对峙而立。皈析也不再硬求，只是继续望着男人因虚弱倒下身坠入方舱，他这才继续道，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先生？”
实验体缓过神来：“不记得。”
“可以让我称呼你什么呢。”
“取名吗…？我现在脑子很乱……。”
“那么——「汰粼」，这份随机名如何？”
“汰，粼……”
“幸识。”他伸出手。
汰粼仰面，失焦地望着镶有蓝色灯带的天花板隐匿在参半的阴影和光亮中，再看看一旁从未见过的仪器与悬浮在空中的显示屏，这才接受了现实。
躺在舱内，他逐渐神奇地恢复了全身气力，于是坐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前挺立的皈析——
身披一袭白色风衣，紧系一条白色腰带，青蓝芯纹的黑色长裤内利落地塞进他白色高领及颚毛衣的衣尾，还挂着一张名片之类的牌子。厚雪层叠，是他苍白的秀发；玉悬流苏，如他白皙面庞后利落扎着的短辫。左眼蓝天碧海，右眼落日熔金，五官清秀，笑靥久驻。
“好名字……您好。”
汰粼讲完与对方握手致意，发觉一旁还局促地列着那位助理模样的口罩男。暗夜般的发丝间潇洒地绽开几道金色的烟火，瘫软的刘海垂在鼻梁上，明明是猩红惹眼的眸子却辐射不出几丝活力。他也穿着别了号码牌的风衣，不过是半透明灰黑色的。
“旁……”汰粼见对方正扭过目光，于是咽回吐出一半的字。
“额……没什么忙的话我就先回家了哦。”
“好的，请慢走。”皈析笑着向对方点头示意。
助理点点头，然后灰溜溜地走出门去。
“你我都算人类，对你，我没必要更不应该抱有恶意，”皈析倒了杯水呈给汰粼，随意地侧坐下身，指尖对触，解释道，“你躺着的地方是我们的‘复苏舱’，刚刚得到的身体和你的意识有较强的排异反应，所以即使在我处理了的情况下你目前肯定还是很难轻易控制你的身体……今后你大可以放心养好身体，等你好起来我会让你接触外界环境的。”
“那我还能回到母星吗？”汰粼身体向前一吸。
“那你首先要想起相关的信息我们才能提供可行的方案，抱歉。”
“好，我会安心在这里……在你的指导下适应一切的。”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