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市区,宋词正对着后视镜拨弄头发。简泽明将发圈递过去:“别散着,乡下蚊子多。”他指尖蹭过她的发梢,带着点不经意的温柔
宋词接过发圈缠在手腕上,忽然笑了:“你怎么连这个都备着?”
“问过张姐。”简泽明打了把方向盘,车窗外的高楼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她说外婆院里种着夜来香,傍晚招蚊子。”他侧头看她,“还说你小时候总被叮得满腿包,外婆就用肥皂水给你擦,一边擦一边骂蚊子缺德。”
宋词愣了愣,记忆忽然涌上来。
宋词总记得高三那年冬天,外婆吐得像台漏风的旧风箱。凌晨五点的出租屋里,她背对着外婆穿校服,听着身后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拉链拉到一半就卡住了——外婆裹着棉被坐在床头,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衣角,指节泛白,嘴里反复念叨:“囡囡,锅里有粥……”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外婆发着高烧,却硬撑着爬起来生炉火,粥熬糊了,人也差点栽进灶台。那时她在冲刺,外婆总说“老毛病,扛扛就过去了”,偷偷把药换成最便宜的胶囊胃药,和外公省下的钱塞在她书里,皱巴巴的票子上总沾着淡淡的药味。
外公也行动缓慢,原来英姿飒爽人人敬佩的外公得了轻度的帕金森和阿尔兹海默症,开始沉默寡言
真正让外婆外公住进大医院,是宋词卖出第一批酒的那天。她揣着沉甸甸的银行卡冲进出租屋,正撞见外婆吐得弯下腰,手边的搪瓷碗里盛着半碗清水。“去医院。”她拽着外婆的胳膊就往外走,声音发颤,“钱我有了,以后看病不用省。”
私人医生每周来三次,护工张姐把药按顿分好,进口仪器搬进病房时,外婆总望着天花板叹气:“太破费了……”她依旧没什么话,最多问句“创业累不累”,但每次宋词来,床头柜上总会多出个苹果,是她趁护工不注意,慢慢削好的,果皮连成一整条,从不中断
身体渐渐硬朗了,外婆的“老思想”却没改。张姐说,有次宋词说想吃鲜花饼,外婆凌晨四点就溜出医院,坐两站公交回老院,踩着小板凳摘玫瑰,被保安撞见时,怀里还揣着满满一兜粉粉的花苞,手上划了道血口子也没察觉。
那时外婆的手掌带着皂角的清苦,擦在腿上凉丝丝的,她趴在竹床上数星星,听外婆讲“蚊子是饿死鬼变的”,说着说着就打起盹,醒来时腿上的红疙瘩上,总盖着片新鲜的薄荷叶
“张姐嘴真碎。”她嘀咕着转头看窗外,眼角却有点发热。张姐是她雇的护工,跟着外婆五六年了,简泽明还没见过,竟能从她嘴里套出这么多琐碎的往事。
车过石桥时,简泽明忽然减速。桥边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太太正坐着择豆角,看见他们的车都直起身子。宋词认得其中穿蓝布衫的,是住在隔壁的三婆,小时候总塞给她糖吃
“停车停车。”她推开车门,三婆已经拄着拐杖走过来,手里还攥着把刚摘的嫩辣椒:“回来啦?你外婆前天还念叨你呢。”
“婆婆好。”简泽明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手里拎着袋水果递过去,“给您尝尝,城里买的。”
三婆眼睛笑成了缝:“这就是你丈夫啊?你外婆天天盼回来,说囡囡找了个会疼人的。”她往车里瞅了瞅,忽然压低声音,“你外婆昨天又跑回家了,说要给你晒被子,被张姐揪回去的时候,还跟人拌了两句嘴。”
宋词心里咯噔一下。外婆出院后,她在城里买了套带院子的房子,硬把人接过去住,可老太太总惦记老院,隔三差五就偷偷溜回来。
“回去说她。”宋词咬着唇笑,眼眶却有点红。简泽明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道:“先上车,别让外婆等急了。”
车子拐进巷口时,远远就看见老院的木门敞开着。外婆坐在柿子树的竹凳上,背对着他们,手里攥着根竹枝,慢悠悠地赶苍蝇。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银白的头发像撒了把碎星子
“外婆!”宋词推开车门就跑过去,外婆猛地回头,手里的竹枝“啪嗒”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囡囡?”她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外公也抬起头,简泽明已经快步上前扶住她,“外婆慢点。”
“哎哎。”外婆攥着他的手不放,上上下下打量他,“这就是……简……”
“简泽明”简泽明笑起来
“小简啊,坐坐,这肩膀有劲,囡囡给你的饭好啊”
简泽明笑着把手里的补品袋递给闻声出来的张姐,对着外公打了声招呼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竹枝,“都是我和阿姨做给她吃,可能是最近练厨艺练出来的”
外婆被逗笑了,咳嗽两声:“这丫头,从小就懒。”话虽这么说,却拉着宋词往屋里走,“我给你留了枇杷,在缸里浸着呢,甜得很。”
堂屋的八仙桌上,果然摆着盘黄澄澄的枇杷。宋词拿起一个剥开,果肉饱满得淌汁水,刚要递到嘴边,就被外婆拍了下手:“先给泽明吃。”
简泽明接过去,咬了一小口:“甜。”他看了眼宋词,“比上次在水果店买的甜多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那是,这是后院老树上结的,我天天浇水呢。”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厨房走,“锅里炖着土鸡汤,你们路上肯定饿了。”
张姐跟进去帮忙,宋词望着外婆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走路轻松多了。去年这时候,她还经常喘气说累,如今竟能自己拎起砂锅,还胖了点
“张姐说,外婆现在每天早上都去公园跳广场舞”简泽明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好,给外公针灸喝药也见效,现在行动也方便了”
宋词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她还记得第一次带外婆去做全身检查,医生拿着片子叹气:“脾胃功能太差,得慢慢养。”那时她守在病房外,听着里面仪器的滴答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害怕
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外婆在跟张姐说什么,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轻快。宋词走过去,看见外婆正踮着脚够橱柜上的干辣椒,简泽明伸手帮她取下来,她却嗔怪:“你放着,我自己来,这点事还做得了。”
“外婆,您歇着。”宋词把她扶到小板凳上,“我跟泽明弄就行。”
外婆拗不过,只好坐下和外公看他们忙活。简泽明系着蓝布围裙切菜,刀工竟很利落,外婆看得直点头:“泽明这孩子,比囡囡能干。”
“小心烫着”外公也笑起来
“他就这点好。”宋词故意逗她,往锅里撒了把葱花,香气瞬间漫开来。外婆忽然拉过她的手,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别欺负人家。”
午饭吃得热热闹闹。外婆没什么话,却总往简泽明碗里夹菜,鸡大腿刚夹过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换了块鸡翅:“这个嫩,好嚼。”
简泽明吃得很香,偶尔抬头跟外婆说两句家常,问她公园里的老槐树开花了没,问她上次说的那个下棋的老头还来不来。外婆答得慢,他就耐心等,从不催促。
饭后,简泽明要洗碗,被外婆拦住了:“让张姐弄,你跟囡囡去院里坐坐。”她从口袋里摸出串钥匙,递给宋词,“东厢房的门开着,里面有你小时候的画,去看看。”
东厢房里积着层薄灰,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看得见浮动的尘埃。画夹堆在墙角,最上面那本的封面已经泛黄。宋词翻开,里面是她十几岁画的素描,外婆坐在槐树下择菜,笔触稚嫩,却把老人的神态画得活灵活现。
“画得真好。”简泽明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轻,“那时候就知道疼外婆了。”
宋词鼻子一酸。高三那年,她总在放学后躲在这间屋里画画,外婆以为她在偷懒,却从不说什么,只是端来一杯热水,轻轻放在桌上,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那时候总说,画画没用,不如考个师范当老师。”宋词笑着擦掉眼角的泪,“但我每次把画稿收起来,她都会偷偷抚平上面的褶皱。”
正说着,听见院里传来张姐的声音:“老太太,您怎么又爬梯子了?”
两人赶紧跑出去,看见外婆正踩着小板凳够墙上的葫芦,手里还拎着个竹篮,张姐在下面急得直跺脚。
“您要这个干什么?”宋词跑过去扶住梯子,简泽明已经把外婆扶下来
外婆手里攥着个青葫芦,像献宝似的递给简泽明:“这东西晾干了能装酒,你不是喜欢喝酒吗?”她笑得像个孩子,“我给你留了好几个,都在房梁上挂着呢。”
简泽明接过葫芦,青绿色的外皮上还带着绒毛。他举起来看了看,认真地说:“真好看,回去我就找人掏空,肯定好用。”
外婆的眼睛瞬间亮了,拉着他的手往厨房走:“我给你找个红绳,先系上挂起来。”
夕阳西下时,他们该走了。外婆送到门口,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个布包。简泽明发动车子,她忽然跑过来,把布包塞进宋词手里:“里面是你爱吃的薄荷糖,路上吃。”
车子开出很远,宋词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原地,张姐扶着她的胳膊,两人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变小,像幅温暖的剪影。
“下周还来。”简泽明忽然说,握住她的手,“带点糯米粉,外婆不是说要做薄荷糕吗?”
宋词点头,打开布包,里面的薄荷糖用牛皮纸包着,棱角分明,像小时候外婆给她的那样。她捏出一颗放进嘴里,清凉的甜意漫开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外婆坐在床头灯光昏黄,她的白发在光晕里闪着柔和的光
“想什么呢?来了这里就时不时发呆还哭鼻子”简泽明轻轻敲了敲宋词的头,将她思绪拉回
“村里面都变了,小时候好的人长大就不好了,小时候感觉这里很好玩,现在都老了,搬走的搬走,去世的去世……和记忆力的不一样,外婆外公慢慢变得好起来,他们还是那么关心我……”
“小笨蛋,不是村变了,是你长大了,虽然我知道你知道这个道理,我怎么没发现宋小姐这么细腻的情感,像小猫一样”简泽明宠溺的瞥一眼
“哼,我在这里多愁善感你都不哄我”宋词将擦过泪的丝巾扔到简泽明身上
简泽明伸手接住丝巾,指尖触到上面温热的潮气,忽然把车停在路边。他倾过身,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蹭掉她脸颊上没擦干的泪痕,动作慢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宝贝,哄人的话太假了”他低声说,掌心贴在她后颈,带着方向盘残留的暖意,“但你看,外婆和外公对你的一直不变,变的是日子,没变的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宋词扭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她忽然想起刚才在东厢房,他指着那幅素描说“那时候就知道疼外婆了”,原来他什么都懂,懂她藏在笑里的哽咽,懂她望着老院时心里的酸。
“那……那你也得把我放心里。”她嘟囔着,声音还有点哑
简泽明笑出声,发动车子时顺手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指腹摩挲着她手腕上那圈发圈:“你不是早就在我心里了吗?”
车窗外,晚霞把天空染成蜜色,路过石桥时,三婆还在树下,看见他们挥了挥手里的辣椒。宋词忽然掏出颗薄荷糖塞进简泽明嘴里,清凉的甜气漫开来时,她听见他说:“下周带糯米粉来,顺便把外婆晒的被子捎回去——总不能让她再跟张姐拌嘴。”
她望着他开车的侧脸,忽然觉得,原来长大不是失去旧时光,而是有人陪着,把回忆里的暖,一点点酿成往后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