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见到过老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李有一个传家宝,但他从来没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展示过,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没有。传家宝长什么样,是做什么用的,从哪来的,值多少钱,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
我们只是知道他有。
据他的儿子小李说,传家宝是一个葫芦,搬家那天他亲眼看到老李一头钻进了满是灰尘和杂物的阁楼,然后灰头土脸地下来,下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葫芦。
家里那么多贵重物件,冰箱彩电、洗衣机电脑,就连存着家底子的存折他都不关照过一眼,全都丢给老婆孩子看管。自己就自顾自捧着那个旧葫芦,高度紧张地从旧家抱到新家,直到找了个特别隐蔽的地方收好,才给自己洗干净倒头呼呼大睡。
小李说,那破葫芦里说不准藏着金子。
王胖子揶揄他,一瓶子金子还能赶上你家存折值钱,老头儿那么大产业不会傻到本末倒置。
饭桌上的人纷纷点头认可。也确实,小李的父亲自打上世纪七十年代辞了公职下海,在商海可谓是叱咤风云,接受过采访上过报,在我们这儿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风大浪都见过,一瓶子黄金,不至于。
二狗子忽然眼睛一亮,撺掇大家伙猜猜那葫芦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打个赌。
肯定是古董!大头激动地半站起来,撅着屁股,话从嘴里先冲了出来。
大家看他那滑稽样,嘈杂地笑着,二狗子回问,废他妈话,要我说还宝贝呢,你得猜出来是啥。
先前屁股悬在板凳上的大头,嗖一下拔直了腰杆,借着酒劲儿嚷着,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老子猜是皇上用过的……用过的……
想了想不管是啥古董,都不太可能放在葫芦里,一下子卡了壳,原本就满脸酒气,一时间红得发紫。囧样又引发了大家的哄笑。
你当这是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芦呢?孙大壮嘘着大头,手里拿着一把串儿,一口一口撸着签子上的肉,嘴里说,你还不如猜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哈哈哈哈。
二狗子一听这话来了灵感,抻着脖子一脸神秘地问,你们说,老爷子会不会藏着什么琼浆玉液,电影里的葫芦不都是装酒的吗?
装酒装几百年,还不烂了?我领头嘲笑着二狗子。
大家又重新陷入纷杂的讨论里,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各种漫无边际的猜测纷纷跑了出来,跟走近科学似的。
小李一边听着大家胡乱猜测,一边闷声喝下一杯,摇了摇头,说应该不是什么古董,说他老家是四川的,那场地震把家里一切都埋了,就算真的有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这会儿也一定在地底下埋着。
一句话打散了所有人的兴致,一个葫芦,不装古董,还能装下什么值钱玩意儿。估摸是老头儿故作神秘,亦或是一些独特的收藏癖吧。
这个时候二狗子又忽然说,小李你回家看看,看着了给哥几个说一说是啥。
小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
我们家刚搬的那年,不是08年,是后边换新房子的时候,他觉得那个葫芦很神秘,太好奇了。有一天晚上自己偷摸打开老李藏葫芦的柜子,把这葫芦拿了出来,就在把盖子揭开的一瞬间,就听着平日里温风和气的老李陡然暴跳如雷,一声怒吼差点撕开他的鼓膜,随即他就看到皮带已经从腰间一跃到了老李手上。
但把葫芦收好后,老李先前的盛怒立马烟消云散,苦口婆心地教育儿子这个葫芦对爸爸很重要,万万不能动,再动爸爸会非常生气的。
疼得我他妈三天不敢坐凳子。小李点着一根香烟,戏谑地说道,可我根本啥都他妈没看见。
饭局散了场,话题也就到此为止,大家都重新投身在各自的忙碌上,没有人再在意过小李家的传家宝到底是什么。
不过后来小李还是知道,大家也就都跟着知道了。
在老李七十大寿的那天,家里大排筵席,宾朋满座。老李推杯换盏,枣红色爬上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像残阳下的黄土高原似的。席间兴致火热,祝贺和侃天交织在一起,纷杂的声音盖住了杯盏碰撞的声音,甚至掩盖住了桌上的佳肴美味,空气中都泛着酒气。
小李的二大爷盛着酒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磕磕巴巴地嚷着、喊着,让老李把他珍藏了好几年的那根野山参拿出来泡个酒。
话音未落,老李那满面的春光霎时盖上一层寒霜,一脸的皱纹都好似拧了个方向,一脸阴沉地干掉了手里的那杯残酒,杯底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别人再敬他,他只是捂着杯口,连连回绝。
老李的不悦并没有影响到酒席上的气氛,大家仍各自沉浸在祝寿的热烈里,失言的二大爷也自顾自地继续豪饮着。
我问小李,你说,你二大爷说的这根野山参,是不是就是葫芦里的东西。
小李眉毛一挑,伸手夹着饭桌中间的鱼肉,一口雪花似的鱼肉填进嘴里,大口地嚼着,含糊地说着,谁知道去,我可不想再挨老爷子皮带了。鱼肉咽下去,又夹起一筷子牛肉,吃得嘴边挂着金色的油光,咯吱咯吱地用牙齿对抗牛肉的筋道,渐渐地咀嚼的速度越来越缓慢,冒出来一句。
可能是。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但是再追问他也只是沉默,带着凝重的表情继续狼吞虎咽着桌上的山珍海味。
正午的阳光被树的枝叶切碎,洒落一地的斑驳,偶有风穿梭而过,留下稀稀疏疏的响动,久久也无法回归平静。院儿里不知道哪个角落藏着几只蛙,时不时传出几声慵懒的呱呱。
老李绷着脸,小李也不甚开心,周遭欢声笑语,淹没了这爷俩的与众不同的情绪。直到散场,也没见爷俩脸上露出点笑模样。
第二天,小李找到我,说老爷子要起身回四川,他不放心,要跟着,说是此去的目的打车有诸多不便,但是俩人都不会开车,拜托我同他们一道。
我向来与小李交好,没加考虑便点头应了,他见事情有了着落,也没多客气就离开了,想必是去打点安排行程了。
又隔了一日,我们在机场碰面,老爷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眉善目,笑着同我招手,招呼我过去后,又同我重重地握手。老李的大手很有力气,但并不会握疼我,我只觉得掌心触碰到了一个特别柔软又温润的手掌,随即感受到一股温和的力量。
辛苦你了,小徐,为这事麻烦你这么多。对于我这个晚辈,他也没吝惜他一丝礼节,就好像我是他阔别多年的老友。
小李在一旁拎着行李箱,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想要把我手里的行李箱揽过去。他把手搭在把手上的时候,我赶紧嘴上说着不用,拉着的手暗暗使力,跟他“争夺”了几个回合之后,他用另一只手压在我胸口上,强行把我和我的箱子“隔开”,如愿把我的箱子拎了过去。
我还想争一下,老李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往里走,边走边说,添了这么多麻烦,拎个箱子是应该的。
取了票,登了机,我们三个来到了头等舱。
真是沾了叔叔的光了,我也能坐回头等舱。我笑着恭维着老李,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见他从怀里毕恭毕敬地掏出了一个葫芦,晴朗的脸色浮现出一丝伤感,手在葫芦上摩挲了一会,然后捧在身前,眼睛探向窗外。
小李见我一直盯着老爷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意识到了不该,赶忙又跟小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等飞机开始起飞了,小李便戴上眼罩躺了下去。还嘱咐我说有餐食让我替他吃了便是。
等空姐端着精致的餐食走来时,老李也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见我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便拿手指了指我,空姐便把他的那份也端了过来。老李自己跟空姐沟通要了两杯热水,一杯摆在面前,另一杯拿在手里慢慢呷着。
我吃了三个人的饭,差点没能挺过那一趟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