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嬅这些年来早已把宫里人都看透了,她从未在海兰眼里见过半分爱意,道:“她不在意皇上,又岂会在意皇上的孩子。”
你挑了个旁的话头,琅嬅又同晞月笑谈起来,半晌后却见赵一泰匆匆进来道:“娘娘,皇上方才去了冷宫,亲呼乌拉那拉氏为娴妃,说不日便将释放她出冷宫。”
晞月皱了皱眉道:“那海兰的愿望倒是要实现了,可我着实不想再见到她。”
琅嬅脸色依旧淡淡的,道:“乌拉那拉氏毒害皇嗣,证据确凿,却是事实。”
晞月反应过来,笑意盈盈道:“皇上再如何想复她位份,可宫规摆在那呢……”
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前脚皇帝说要接乌拉那拉氏出冷宫,复她娴妃位份,后脚便有朝臣上奏称庶人乌拉那拉氏谋害皇嗣本当赐死,留她一命已是皇帝开恩,绝不可复为娴妃。
皇帝大怒,却无处发作,昔年乌拉那拉氏便是证据确凿才打入冷宫的,若要接她出来,只能洗清她身上的罪名,让她干干净净的出来。可皇帝想的是,如懿在冷宫怕是朝不保夕,再晚一点,焉有命在,定要快些接她出来,越快越好,于是两方各让一步,乌拉那拉氏复为娴贵人,仍居延禧宫。
乌拉那拉氏出冷宫复位娴贵人之日,皇帝亦册封了意欢为舒嫔。这一下激起千层浪,倒比娴贵人出冷宫更引了众人注目。骤然封嫔在后宫是极为罕见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宠甚厚,也不过被封为嫔;海兰有孕,也只是贵人。可见舒嫔是如何善承圣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对着皇帝妩媚婉转,冷热相宜,对着旁人却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与后宫诸人都不甚亲厚。
“她自己下的砒霜?”
晞月心下狠狠惊诧,“她为何要这么做?”琅嬅拍了拍她的手,道:“为的便是能早些出冷宫吧,她从来都是有手段的,心也够狠。”
琅嬅轻笑道:“到底是乌拉那拉氏出来的,这点子心计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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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宫嫔们齐聚长春宫中请安,琅嬅看着如懿空空的手腕,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道:“皇上突然想到要放娴嫔妹妹出冷宫,连本宫这个皇后也是事后才得知。可见这些日子皇上是有多想念妹妹了,只是未能恢复妹妹的妃位,还只是嫔位,着实遗憾。”
如懿听着她的话,恍若一根尖锐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勉强维持着面容上清淡适宜的笑容:“能出来已是万幸了,臣妾亦十分想念诸位姐妹们。”
晞月也幸灾乐祸道:“只是说来也奇怪,皇上即然这样爱重娴妃,怎么娴嫔出来这几日,皇上都没有召你侍寝呢,反而是慎嫔伺候得多呢。”
如懿只淡淡含笑,宠辱不惊:“若是以肉身相伴便为情爱珍重,那世人何必还要在意于情意呢?”
纯妃含笑道:“数年不见娴嫔,说话倒是越来越有禅意了。”
如懿以温和的目光相迎,道:“纯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宫清静,便于剔透心意。我只是觉得,有皇上牵挂,能得以重见天日已是难得,何必还妄求肉身贴近。”她转眸凝视皇后:“何况即便夫妻日日一处,同床异梦,表面讨人欢喜,私下做着对方不喜不悦之事,又有何意趣呢?”
晞月冷喝道:“放肆,唯有中宫才能同皇上以夫妻相称,娴嫔你竟敢如此诋毁皇后娘娘,进了冷宫数年,便浑然忘了规矩吗?”
嘉嫔嗤笑道:“这满宫人都晓得,昔日娴嫔你是因谋害皇嗣才被打入冷宫的,你这般蛇蝎心肠,皇上接你出来已是大恩,怎得还这般放肆呢,如此藐视中宫,毫无妾妃之德。”
晞月冷声道:“咱们都只是皇上的妃妾罢了,只有皇后娘娘才是正妻,娴嫔说的这话,便是说皇后娘娘背地里做坏事不讨皇上喜欢了?可皇后娘娘素来贤德勤俭,端庄大气,一言一行皆为嫔妃表率,岂容你这般诋毁?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而纯妃一贯是个胆小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只恨不得赶紧出长春宫。如懿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说了多冒犯中宫的话,连忙行礼恕罪,“臣妾方才一时失言,并非存心冒犯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琅嬅仍是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只是语气让人不寒而栗道:“娴嫔果真是忘了规矩,如此以下犯上,本宫不得不罚你,你便回延禧宫反省吧,好好静静心,日日抄写佛经送去安华殿焚烧祝祷,好好清洗你身上的罪孽,无诏便不要再出来了。”
如懿面色变得苍白,还想再求求情,纯妃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得怯怯道:“多谢皇后娘娘宽恕。”琅嬅摆了摆手不再理会她,吩咐各人散了。
傍晚皇帝来长春宫用膳,问起娴嫔之事,琅嬅只道:“娴嫔说的话对臣妾算是大不敬,但皇上您怜惜她,臣妾只是让她在延禧宫静静心,也教众人别把注意放在延禧宫罢了。”
皇帝被她的话堵得不知从何说起,二人夫妻已多年,虽说皇帝心里最喜欢的是娴嫔,但他对琅嬅亦有尊重,她既已惩戒娴嫔,他也只是象征性的说几句话罢了,不会轻易让琅嬅没脸,便也就这样了。
冬雪绵绵初至,冬寒森冷,你畏寒,整日窝在暖阁里,等开春后,便要搬去撷芳殿了,心下有几分不舍。泠心捧着一大束白梅进来,道:“公主,二阿哥特意摘来给您的。”
永琏去年搬回了撷芳殿,整日忙于课业,便是到了这寒冬课业也只是稍稍减轻了,依旧是每日寻不到人,倒也难得给你送梅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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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永琏在暖阁里窝着,没去凑宴会的热闹,早知道会有事发生,便让泠心往席面近些的地方仔细着动静。琅嬅和晞月都晓得你爱吃,特意送来了好些菜和糕点,量都不多却胜在精致可口,你这正吃着,便听到临月进来道:“二阿哥,公主,皇上在为娴嫔翻案。”
你继续不紧不慢的吃着,一旁的永琏对临月道:“不是都处理干净了么,皇阿玛如何帮她翻案。”当年事发之后,琅嬅虽未猜出来是谁在背后指使慎嫔,却因不想让娴嫔翻身而去帮慎嫔身后之人扫了尾,你顺势而为把线索全都清了个干净,现在无论怎么查,都是娴嫔所做。
“皇上只是追问当年口供,她便说不出来话了,现下已晕过去了,皇上说要明日再审。”
他给你盛了碗当归羊肉汤,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旁人,那就是娴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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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晞月给璟盈喂着米粥,琅嬅督促着你抄书,琅嬅看着你日益进步的字,满意的笑道:“璟瑟果真聪慧,这字是写的愈发漂亮了。”
晞月放下瓷碗,让乳母把璟盈抱去暖阁休息,她看向专心书写的你,轻笑道:“咱们璟瑟啊,长得也越发可人了。”你生得像琅嬅,清丽端秀,眉眼间是精心养育出的矜傲,如一朵玫瑰花,娇艳美丽。
“再过几年便要嫁人了……”
琅嬅叹息着,语气里满含不舍,“额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定要多留你两年,为你觅得一个好夫婿。”
晞月也不禁感叹着:“你那小不点、奶声奶气的唤我月月的模样恍若还在昨日,不成想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你嘴角抽了抽,继续认真地抄书。
莲心走进殿来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公主。阿箬没供出人来,咬死了是受娴嫔指使,皇上大怒,废了她的位份,对外称阿箬为着先前罚跪之事怀恨在心,诬陷娴嫔。”
“可有说怎么处置?”“没有。”
隔天一早便听说,阿箬被施了猫刑昨晚便自己吊死在了冷宫,琅嬅惊讶了一会儿,“果然和从前不同了。”
阿箬的事在六宫之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出了冷宫的娴嫔心性大变,一改昔日温和隐忍,杀伐决断,手段凌厉,倒让人越发不敢小觑了她。
乾隆六年二月,海贵人诞下五皇子永琪,晋为嫔位,为景仁宫主位,封号为愉。
慎嫔的棺樽在火场焚化时突然起了蓝色焰火,宫里人都说慎嫔有不当之处,赐死也罢受罚也罢,只是在宫中动用猫刑,还要合宫宫人看着以作训诫,未免太过狠毒,伤了阴骘,娴嫔此番行事太过狠毒。琅嬅也曾去养心殿询问此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慎嫔有错,但娴嫔身负谋害皇嗣之罪,比之慎嫔更要严厉惩罚,皇帝为平息后宫怒火,只得把娴嫔再次降为娴贵人,并暗中命毓瑚调查当年玫嫔和仪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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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鬼?”你面不改色的继续吃着永琏捎给你的杏仁酪。
“说是阿箬没得冤枉,回来找娴贵人呢。”慎嫔棺樽冒蓝火的事才压下去,宫人们私下里难免还有议论,加之冷宫一带这两夜常有人听见女子怨恨哭泣之声,越加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延禧宫闹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扬扬闹了开去,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胡扯,八成是有人在背后设计罢了。”永琏皱了皱眉,冷声道:“皇额娘可知道?”
“皇后娘娘已知晓,送了好些补品去延禧宫,贵妃娘娘也携了纯妃和嘉嫔前去看望。”
“泠心,再去……”他瞥了你一眼,似是在说:“你敢再喝一碗试试?”
你摆了摆手,“怕是娴贵人自导自演吧。”你想到原来如懿给晞月使的算计,心下思索了一番,对泠心道:“去查查慎嫔的事,说不准会有什么东西呢。”
翌日午后,琅嬅问清楚后,便带着人去养心殿找皇帝了。
“竟是这样。”皇帝有些惊讶。琅嬅答道:“臣妾从不信鬼神之说,所以当时便派人调查,结果便是如此。”
“那延禧宫……”皇帝有些迷茫,琅嬅脸上是一贯的温柔浅笑,“如懿在冷宫委屈了这么久,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
皇帝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是不同了,从前的青樱到底不是现在的如懿了。
琅嬅出养心殿后不久,皇帝便下旨,娴贵人违犯宫规禁足延禧宫,无诏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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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开春时你便搬到了撷芳殿。如懿到底同皇帝青梅竹马,现在两人也轻意正浓,她稍稍放下身段便挽回了皇帝的心,复了嫔位,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便是如懿,嘉嫔和舒嫔次之。嘉嫔因着永珹讨皇帝喜欢,她的性子本就妩媚娇俏,雨露之恩便格外多。她的属国来朝之时,皇帝便又晋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如此一来,也与纯妃并列了。
这一日细雨霏霏,因着入了春天气和暖,空气里倒是带着桃花饱蘸雨露后的缠绵而蓬勃的香气,好像整个肃穆沉沉的紫禁城,也被点染成了氤氲的粉色。
长春宫中布置清雅宜人,毫无奢丽之气,比之一应年轻嫔妃们的宫中更显简素。如此烟雨时节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琅嬅素喜时新花卉,廊下满满置了新开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长春宫正殿中阔朗敞亮,因着琅嬅不喜奢华,殿内不过错落有致地置着几件金柚木家什,一色的湖蓝夹银纱帐用镶银钩挽起,清爽通透。你正与琅嬅说话,见如懿抱着永琪进来,琅嬅便停了口笑道:“外头下着雨呢,怎么娴嫔来了?
“娴嫔万安。”你象征性的问候了一声。如懿的脸色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如懿扬一扬脸,乳母们便抱着永琪行礼,口中道:“永琪给皇额娘请安。”
皇后忙和蔼道:“快抱稳了,小心跌着。”她就着乳母的手拨开襁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爱,看来娴嫔养育得极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
你捏了捏永琪的小脸,口中却不饶人道:“和愉嫔一样呢。”愉嫔虽貌美,人却怯弱胆小,沉闷无趣,若不是后来为了娴嫔而争宠,皇帝又岂会注意到她。
你瞧了眼快撑不住笑容的娴嫔,心里暗自发笑。
如懿勉强赔笑道:“臣妾自己没有生养过,永琪壮健,一来是在愉嫔腹中养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
“说到愉嫔,娴嫔你可去看过她了,她可好些了?”
如懿正要应答,一眼瞥见嘉妃走了进来,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医说愉嫔生永琪的时候太伤了身体,得好好调养几年呢。不过,当时说让愉嫔催产无碍的是太医,现在出了事儿让好好调养的也是太医。这太医的嘴呀,说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可一开一合,谁都能让他说出点什么来。”
嘉妃脸上微微一沉,牵动鬓边一串红桃玉串珠流苏轻轻相击,玎玎作声。她轻笑道:“娴嫔这么说,便是不信太医了。可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催产的事哪有以保万全的。倒是可怜那几个太医了,不催产呢只怕愉嫔母子都保不住,催产了呢伤了愉嫔的身体还是要被赶出宫。”
“其实也怪愉嫔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时候当然是会伤了自己的身体。”
娴嫔见嘉妃对愉嫔这般评头论足,心中早就有气,面上的笑意却愈加温然:“说来也怪呢。愉嫔本不是贪嘴的人,怎么一有孕就这样顾前不顾后了。我听说嘉妃怀永珹的时候胃口可节制了呢,倒和愉嫔不一样。”
嘉妃远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扬起,一双笑靥似喜非喜,掩口轻笑道:“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
琅嬅语意柔缓得如同绵绵的雨丝:“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险事,太医和接生嬷嬷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罢了,终究是要靠为娘的自己。幸好愉嫔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罢了。”
三人正嘤嘤呖呖说着,你在一旁吃着糕点,只见素心领了嬿婉进来道:“皇后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来。”
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着。琅嬅的眼风落在牡丹缤纷的艳色之上,向二人赞许道:“是难得的姚黄呢。”
硕大的花盘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叠叠的花瓣薄如轻盈绢绡,一瓣一瓣簇拥着,极尽瑰丽怒放之姿,花香浮漾,无声无息便濡染了裙裾摇曳。
嘉嫔笑道:“臣妾只觉得颜色好看,却不知姚黄是什么?”
你瞥了眼嘉妃,徐徐道:“姚黄和魏紫是洛阳牡丹中最好的两品,素有‘绝品万花王’之称。北地天寒,能在这个时节种出姚黄来,也算难得了,嘉妃来大清时日也不短了,怎的还是同从前那般呢。”
嘉妃正端详着,忽然指着娴嫔的衣衫道:“哎哟,方才没仔细看,原来娴嫔的袖口上绣着淡黄色的花朵,看着倒像是这姚黄牡丹呢。”
娴嫔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略瞥了一眼,这才发觉被嘉妃说中了,便起身道:“臣妾这身衣裳是内务府昨日刚送来的,臣妾看着淡青的衣裳配松黄的花,颜色倒也别致,所以才穿上了,并未留意是不是姚黄牡丹的图案。”
嘉妃眼角飞扬,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梨涡:“是么?我想娴妃也是无心的,只是无心也是无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后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娴嫔告罪一声,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来皇后娘娘是不会介意的。”
“皇后娘娘当然是不会介意的。因为花中之王后宫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娴嫔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谨,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后会脱下这件衣裳送到皇后娘娘宫中,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处置。”
你嗤笑一声,拱火道:“走到长春宫里了才发觉失了规矩,娴嫔果真好家教。”
“臣妾不敢,望皇后娘娘宽宥。”
琅嬅微微漾起的笑容缥缈不定,只是冷冷地看了娴嫔一眼,转首看着身侧盛开的姚黄:“放着吧,无妨,嘉妃、娴嫔,你们跪安吧。”
娴嫔神色肃然,默默退下,只是眼中那一点倔强,始终不肯退去。嘉妃心中也是不满,但还是乖乖退下,只是还未出殿内,便听得殿门前“哐啷”一声,众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