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兮芳杜若
文/昭和
天色渐晚。
伏在窗边的女子搁下笔，懒懒地拨弄着香炉中的云母薄片，零苓香丸明明灭灭，空气缓缓弥漫开香气。晚风吹动着案前的书页，带来的清新草木气息很快与零苓香气混在一处，隐秘又优雅。
女子斜斜扫了眼年历，不由轻笑出声，"已经立秋了啊。"
这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了吧，执意搬到这般杳无人烟的深山中等待，等待一个也许再也不会现身的人。
素白的手指摩挲着眉心的一小片肌肤，那上面有着一块火红色的凤凰花印记，呼吸一般缓缓明灭。
"呵，就算是宽和如山鬼大人，也到底不肯原谅我么。"女子有些惨淡地笑，自己终归还是要偿还这因果的。
十年前，立秋。
"你真的是山鬼么?"少女迎着阳光眯眼，想努力看清楚树上的那个烟紫色衣衫的人。
"那是自然。你不怕我?"山鬼笑得亲切，一双桃花眼中软得没了边儿。
在杜若出现之前，山鬼只是大千世界中不入流的一个小神罢了，每日巡巡山，吃吃供奉，不时地去和山那边的河神斗斗嘴，过得悠闲自在。不过就算是这般神仙日子也满足不了山鬼。
和别的只知道吃吃喝喝的神仙不同，山鬼是一个有想法的神仙。山鬼认为这般的生命虽长，却是到底了然无趣，日子如同平淡的白水一般。他起了心思，决定多往前山走走，见识些好玩的人和事。
果然，在那里，他见到了贩卖酥糖的货郎，见到了王公贵戚们踏青浩浩荡荡的仪仗，也见到了当时十二岁的小杜若。
那时的杜若真可爱啊，很久之后山鬼都会一次次地忍不住想起那一天。
午后的阳光明媚得刺眼，他大剌剌地坐在树上冲下边和侍女走散了的杜若喊道，你迷路了吗？我这山中的山鬼，可以带你出去的唷。
梳着双螺髻的小杜若抬起眼，眯眼努力向上看着，带着些怯生生的语气问，你真的是山鬼么?
树上的山鬼笑得温软亲切，那是自然。你不怕我?
若是寻常小孩儿，怕是早都吓得哭爹喊娘了，不料小小的杜若一本正经地说，夫子教过，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咦，你有薜荔和女萝吗?
山鬼终于掌不住噗哧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笑得眉眼弯弯，真是有趣，我的本体是凤凰花，怎么会有薜荔和女萝?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杜若脸一板，严肃道，我爹说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常年生活平淡乏味的山鬼愈发的觉得有意思，心想着，这个小孩儿，真是天真可爱啊。他还待说几句逗逗这个小大人，却听见了由远及近的呼唤声，他遗憾地隐去了身形，可惜，不能多聊几句。
几个寻来的侍女找到了她大喜过望，急急地就要牵着她回去，可是那时的杜若却不住地望着那棵树，嘴中还念叨着，山鬼呢，山鬼呢。
耀眼的阳光在杜若焦急的脸上，山鬼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动，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温柔。
那就是了，他命中无法逃过的劫数。
一一我亲爱的山鬼，从见到你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已转动，我们的命数已紧紧相缠，无可更改。
后来杜若就常借着祭拜山神的名义到这座山，除了那些繁复冗杂的祭祀程序，杜若便会遣退了侍女，自己坐在一棵树下等候，等候那个笑起来如沐春风的山鬼。
每逢这时山鬼就会现身，和杜若聊到月上枝头柳黄昏，打着蒲扇看漫天的星星，肆无忌惮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幽深的峡谷间。
又是一月月初祭奠山神的日子。杜若靠在山鬼肩头，忽然说道:"山鬼，我爹说过几日立秋想到山中游玩。"
"好啊。"
山鬼揉了揉杜若软软的发，笑道。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杜若记得极其清晰。
漫天的大火焚遍了山野，火红的炽热灼伤了天边云霞，飞鸟走兽悲鸣着，整条山岭都是铺天盖地的火焰，昔日重峦叠嶂的山峰一夜之间，化为白地。
尚在府中玩耍的杜若看到冲天的火光呆怔了一刻，旋即疯一般地冲出花园，却在府门前被拦下。
"小姐，老爷有令，您今日不得出府门一步。"
杜若状若疯狂，赤红着双目，全没了平日里安静乖巧的样子，几乎是吼道:"让开!我要去见山鬼!你们把他怎么了!"
侍卫略一躬身，恭谨地重复道:"小姐，老爷有令，您今日不得出府门一步。"
"好，好。"杜若踉跄着后退几步，突然笑了，"既是如此，我去寻父亲。为山鬼讨一个说法!"
那日杜若究竟与她父亲说了些什么，没人清楚。只是当天晚上，杜若的宰辅父亲便召集了杜氏族中的元老，说杜若身为大家闺秀，行为不端，有悖祖训，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将杜若逐出了祖宅，并放言从此不再有这个女儿。
杜若得知后，极其平静地收拾了行李，拜别哭得梨花带雨的母亲:"女儿不孝，无法为您颐养天年，您对女儿的恩情，万死难报其一。女儿走后，母亲千万保重。说着拿出一缕乌发，"这是给父亲的，古有削发报父，今日杜若与此相同。"说完，决然而去。
火势已渐渐地小了，浓烟却笼住山峰久久不愿散去。杜若看着焦黑一片的山岭，欲哭无泪。
天地间静默一片。没有声响。
一百个立秋，都没有声响。
后来，杜若在山中建了竹屋住下。一住，就是十一年。
一天夜里，杜若恍惚梦到那个爱笑的山鬼，和平日一般温和地笑着从一片火红的凤凰花中行来，对她说，我的杜若，你怎么了。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明明真实无比，却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个荒谬至极的梦境。
山鬼轻笑着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下一秒，便化为了温柔的光华，消逝不见。
杜若在梦中，终于痛哭一场。经年悲喜，都统统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决堤一般，畅快淋漓。
次日，杜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眉心多了一枚火红的凤凰花印记，随呼吸起伏明灭，仿若有生命一般。
她抚着那印记，没有说话。
第十一年的立秋。杜若在黄昏时搁下抄写佛经的笔，拨弄着香炉，抚着凤凰花印自嘲一般惨淡地笑，果然，就算是宽和如山鬼大人，也到底是不肯原谅她的吧。
晚风带来草木的芬芳气息，和着屋中的零苓香气，杜若渐渐地有些困了，伏在了案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袭明媚的烟紫色身影在案旁缓缓现形，一双桃花眼中的笑意盈盈，那人轻轻说道:"我的杜若，我怎么会不肯原谅你的呢。"
窗外，月朗星稀。
好一个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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