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后往幽冥,就算生前罪孽太多,不堪彼岸花引黄泉路,也该有黑白无常勾魂受审才对,可,一望无际的灰蒙蒙是何意?
闻邑阿记得清清楚楚,她随野猎队出城充当拾荒者,成了替死鬼。
那头野狗如山壮硕,牙利似刃,口极臭,行动极快,转息间便咬死三名队员。都是训练有素体质非凡的猎人,连呼救、示警都没一声儿,立时毙命。
该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它么?毫无退路可言。断气儿断的干脆利落,没遭多少罪。
生在这样的世道,做人,呵,何妨当条狗,起码活得更有尊严……
闻邑阿从未妄想过要活多少岁,生则生,死则死,没所谓。奈何世间越是位高权重,富埒陶白,越贪图长生。多少动物死于自身有长寿或再生基因,多少活人死于临床实验,作为本体和寄体,谁能说它或者他们心甘情愿!为远古病毒掏空冰川,为某种生物焚毁原始森林,为国运核污水排海,为新物质战乱不息……欲望压制理智时,手中权柄滔天,忿而拉开核战争,不足为奇。
地球腹部受敌,重创。
地球的报复紧随其后,也可称之为人类自取灭亡。
冰川融化,洪水淹没大地,并地震连连,遇山沉山,遇水合水,遇病毒融病毒,遇人杀人,摧枯拉朽,短短数日,世界版图重新划分,人类死亡人数超四成,病毒感染者超五成。
核战争直接导致巨量烟雾与灰尘沉积大气表层,形成极厚极重的防护墙,阻隔阳光照入。极寒九年,不止带来寒冷,还有氧气稀薄,食物断缺。
极热二十七年,经过漫长冬季的休养生息,病毒喷涌式爆发,收割性命,灭绝种族。熬过来的生命体已非传统意义上的生命,这场特殊进化竞赛没有赢家, 海量的人类葬送性命,难以计量的动植物灭绝,不断有新物种出现,唯独人类开启灵智的时代宣告结束,猎杀者与被猎者地位开始调转。
闻邑阿向来胆小,作为一个普通人,能从和平时期苟延至今,手上岂能没染性命,岂能称得良善?乱世之中,无无辜。她私以为见识不少,承受力够强,等闲不惧什么,到底,还是自视甚高…
被野狗咬掉脑袋,脖颈断裂那一刻,剧痛戛然而止。然而,最可怕的,是死亡并非结束。灵体未及时脱离肉身,意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被嚼食——
“咔嚓~”
“咔嚓~”
“咔嚓~”
“……”
惊惧如潮层层递进,寒意如浪一波紧接着一波,直冲脑门,头皮发麻……
那种感觉,哪怕已脱离那方世界,思之,胆寒!
说起怎么离开葬身地,怎么在此,闻邑阿全无头绪。哪怕此时此刻,她亦没能脱离死亡带来的窒息,提及,肝胆俱颤。她只记得当时实在太过害怕,满目惊慌,满脸痛楚,蜷缩着身子不住发抖,不敢听,不敢看,不敢动,一门心思只想离开那儿,等稍稍平复,竖起耳朵偷听许久不见动静,睁开眼,已置身其中。
不知何时,不知怎的,竟误入一团迷雾。
灰蒙蒙的空间看不清远近,辨不明情况,闻邑阿却汗毛竖立,仿佛被千万双眼睛环视着,恶意浓稠,几乎凝成实质!!!
这叫人怎么镇定!
这怎么稳住心神!
说到底,闻邑阿只是个命途比较坎坷,生命力比较顽强的平凡人!
然而再怕,闻邑阿还是认为这样不行!
束手待毙不是她的性子。
拼着死都死了总要拉个陪葬品才够本的念头自我打气,不知方向,没关系,咬咬牙朝面向的方向疾驰。
该死!
望前路,未知。
顾后路,已断。
她有种模糊的念头,这处空间似以自己为中心,无论哪般挣扎,恒定不变。
就是时不时撞上什么,或摔倒,或滚出去……
她能明确判定,迷雾之中,尽是活物。待伸手触摸,又扑了个空。偏偏走不多远又被某种突兀创飞老远。
她已经很努力控制情绪!“闻邑阿,别哭,别怕,你愈怕,那等藏头露尾的鼠辈愈满意!”可疼痛东一块西一片,兼之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惧如影随形,只能被动捂住嘴巴,埋脸在手背上抹掉泪水,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被驱往更深处。
更深处……
更深处有什么?
何以得出结论是在被赶向更深处?
分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脚下一步朝哪边不是吗?!
闻邑阿更怕了!!!
“吾儿~”
蓦地,一道呼唤打破寂静,其声诡幽,余音绵绵,闻邑阿忽感清明,忽感怅然,忽感委屈…
空间开始转动,开始扭曲。
因何异变?!
那道声音?!
“吾儿~”
迷雾遽然收缩,闻邑阿腹背受力,恍惚要被挤扁了。
不过,那道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生死关头,闻邑阿居然分神,戏精上身,脑海里演起情景短剧:幻想自己是位仙姑,身靠大背景,下凡历劫,今功德圆满,该回上界了。但凡英才总是招人嫉恨的,归途坎坷,不足为奇。妄念微顿,冒出点点儿苗头:那位,是谁?会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呢?
“吾儿~”
迷雾一圈一圈紧缩,有规律的运转。也许有所限制,勉强给了闻邑阿残喘时间。可那道声音每发出一次声响迷雾每多收缩一分,闻邑阿有些闹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吾儿~”
那道声音好像比刚刚近些了。
好端端站着,被看不见的壁垒挤作一团,空间好生震荡,闻邑阿好生滚动,闹不清持续了多久,头也晕,目也眩,哪哪儿都青痛,猝不及防扎进某处凹陷,晃了半天,停下,空间砰的散开来。
迷雾仍在。
四道光圈自脚底升起,四方八面光幕乍现,时隐时显,有字悬浮,呈灰蒙蒙,呈五彩斑斓,交替不止,闻邑阿直觉糟糕!四境灭灵阵!!!
条件反射拔腿就跑!
拔腿狂奔在逐渐成型的阵法上,看似慌不择路,从这端游弋那端,从那端绕回原点,几个来回下来,即将稳固的阵法“咔咔——”停滞,赫然消散,同时暗暗疑惑“何为四境灭灵阵?”“缘何自己认识?!”搞不明白,“怎么又消失了???”
最大的危机解除。
闻邑阿来不及松口气,转身就逃。
这空间,仿佛永远那么大点儿,可每次受伤的地方,角度,时间,统统不一样。
闻邑阿觉得自己仿若笼中鸟,任人戏弄。无聊了,制造恐怖,坐视它惶惶不安,怛然失色。高兴时,设几处路障,笑看它撞得头破血流,插翅难逃。恼了,杀招毕现,恨不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闻邑阿累了。
自灵魂深处油然而发的累。
她想,要不算了,甭管它们意欲何为,不躲了。
死,其实挺简单。
面对死亡,自己向来坦然,不是吗。
“吾儿~”
听!
又来了。
又来了!
物理攻击都罢了,还带精神恐吓的?!
“吾儿~”
再次被绊倒,狠狠扑出去,手肘膝盖渗血斑斑。
莫名的,闻邑阿知道,灵体开始溢散。
作为人,已死过一次。
作为灵体,再死一次,何妨。
话虽如此,真让她束手枭首,勇气渐褪。
人呐,好死不如赖活着,死神镰刀收割出其不意,无需心理准备,死就疼那一刻。绞刑架上等候铡刀落下,那过程,叫人难挨。
“吾儿~”
憋回即将冲出的泪意,再次爬起,不妨地底长出两块石刺,洞穿脚掌——
“啊——”
痛!
痛!!!
痛~~呜呜呜~~
兴许是害怕死亡,兴许是思及前尘往事,兴许是恐慌既定的结局,兴许是纯粹痛苦,闻邑阿再忍不住,泪如夏雨,哗哗啦啦……崩溃间顾忌自己过于情绪外露不知会否使仇者畅快淋漓,闻邑阿紧紧堵住嘴,面色青青白白变换不止,身上很快被汗浸透,又湿冷,又黏糊。
“吾儿~”
掌心死死堵住耳朵妄图彻底隔绝那道诡异而悠远地呼唤,可那声音无孔不入,直达心底,直抵脑海!
后方袭来两块石头,双肘被击断…
“啊~啊~~”
闻邑阿原就怕疼,更遑论这,脚背穿刺,站也站不住,蹲也蹲不下,痛苦使她以诡异的姿势勉强僵持原地,此时两根手臂齐失,身躯晃动,痛,痛煞!痛杀我也!!!
“吾儿~”
别喊了~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在下令折磨我,还是寻我?!
冷不丁一支石箭射穿左肩胛骨……
“吾儿~”
别喊了~~~
一支石箭射穿右肩胛骨……
“吾儿~”
求…求你,别……别…喊了…
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知哪来的力气,闻邑阿猛然拔出脚掌,趔趔趄趄扭头便跑,不料撞上甚极具弹性的东西,弹飞出去足足数米远,狠狠砸在一大面凹凸不平的石块上……无力垂首,愣愣的看着穿透胸膛那根菱形尖柱……终于,祂玩厌了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吾儿~”
有血慢慢流失~
嘀哒。
嘀哒!
嘀哒……
恍惚间,闻邑阿听见了汩汩成流的声音…
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道声音到底在唤什么?
唔儿?
吾儿?
“吾儿~”
“儿,在~”
反正要死了,管他是何物,闻邑阿撑起口气应了。
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眼皮塌忪,将闭未闭,闻邑阿倾尽余力深深吸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木木然望向身前虚空……此时,她脑子已然锈死,无法运转。她有些茫然,似乎,见得空间扭曲,一道难掩伟岸的模糊身影踏黑暗而来,随脚步疾行,慢慢凝实?可惜,未见真容……意识彻底断绝前闻邑阿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