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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春时宴后第八十一年,乍雪。

  昭霄云台。

  楮薔藤花落满亭廊,寒香幽幽入室。

  魔君坐在榻沿,看着仍昏迷不醒的女儿,渐渐出神。  

  魔人多天赋异禀,未免浪费,辅以修行,以助其长。划魔灵、魔士、魔者、魔使、魔师、魔煞、魔将、魔尊、魔神九品,各设低、中、高三阶。闻邑罗族生而混沌体,摄世间阴暗力量增己修为,可谓得天独厚。吾魔神高阶,阿笎魔神初阶,阿儿甫一落地便有魔尊修为,同时身肩储君之位,确实过于圆满。难怪命运弄人。此劫,在劫难逃。万世轮转,受尽坎坷。千帆过尽,天赐一线生机。此劫,险险渡过。

  “阿儿,你的劫难已过。”

  “父取息壤、月水、华木、火灵、金精等天地至宝塑造那具肉身甚妙,你用着可合心?那团魔气吸收完,果不其然,如计算的,你归登魔尊修为。九万九千九百岁的魔尊!多厉害啊~快醒来吧,父禅位与你,威风凛凛当个魔君可好?”  

  &

  那日,处决完逆贼,寤蚔倒地断气。

  寤蚔模样丑陋,但它汲取食物修为不增己境界反贮藏壳芯任由死后随光阴消散天地的洒脱惑世人追逐。  

  世人偶得一只已极幸运。

  魔卫机警,及时激活时空静止阵,传送阵,将最新鲜的寤蚔尸身并阵内个人意识泯灭将消未散的残灵转移。

  去向?

  不是他们该知道的。

  春时宴毕,魔君闭关,执九觋魔炎昼夜不息淬炼残灵二十一日,得一团拳头大小的雾霾;又炼制寤蚔四十九日,得一墨团。

  确保两样东西安全无虞,挪闻邑阿出豈颉殿至密室,起结界,投放无根之灵。

  何谓无根之灵?

  譬如人,母亲十月怀胎,孕育肉身,肉身再美,就是个木偶,能言乎?思想乎?答案当然否定。人死后,肉体腐朽,魂勾地府,经审判,断因果,受刑罚。刑罚不消因果,报应显于来世。刑满,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尘,懵懂无知白纸一张,它是无根之灵吗?非也。因为它有资格继续投胎。因为它是个完整的灵魂。只消重新学习,形成三观、人格水到渠成。轮回台前被打下人道,依命投入这一世母亲孕育好的肉身,适应肉身,紧接着出生。适应得快,母亲生产就快;适应太慢,或有一尸两命之危。

  无根之灵,无来世矣。  

  人死,灵魂受大磨难,无法承受,崩溃,意识消亡。无意识主宰,魂飞,魄散。此,即无根之灵。  

  旧的,坏的,统统灰飞烟灭。纯粹的,洁净的,保留下来。归还世界。无尘,无垢,无形,无秽。此,即无根之灵。

  向死。

  而生。

  结束,意味着新一轮重启。

  无根之灵,造化加身矣。

  世界本质左不过四字,弱肉强食。无根之灵据破碎方式、程度,或割大片,或崩小粒。平素随风飘舞,自在逍遥。忽一日,春风吹拂,造化生,谁先萌发意识,吞噬它人,壮大自己……当它累积到足够体量,灵识愈发完整,六道轮回徐徐展开,上三道,通途。

  初生灵体总比旁的生灵多几分天赋。

  苍天厚爱之。  

  咳~  

  闲话扯远了。

  总归,当结界里现无根之灵,闻邑阿灵体受损再严重,灵识再昏迷,觅食,以灵补灵,全乎本能。

  万余人的无根之灵,纵提炼过,吃下去还是耗费许多年。

  灵体修复如初。

  灵识未醒。

  魔君听从医嘱,塞灵体入精心准备的肉身。

  融合十年。

  无排斥现象。

  仿佛天生缔造般贴合。

  灵识未醒。

  魔君攥着几方面的诊断文书将自己关入豈颉殿,躺在妻子旁边想了很久,决定继续。

  墨团没入闻邑阿灵台。

  魔君输入魔力,从墨团中抽取一缕魔气,牵引其疏通经脉,打通关节,循《魔皇启示录》功法图游走周天。闻邑罗族世世代代有血脉传承功法,曰《邑墒》。是时,魔君仅一旁支小儿,自坟茔爬出,无父无母,一路跌跌撞撞很是不易,凭着感悟见识,凭着这点子天资,创《魔皇启示录》,一路高歌,剑抵皇位!魔君唯闻邑阿一嗣一子,不修《魔皇启示录》难道习甚《邑墒》!

  伴随时间推移,灵府渐扩渐张,墨团点点缩水,直至消失…

  一年。 

  三年。

  五年。

  十年。

  二十年。

  五十年。

  八十年。

  ……

  ……

  闻邑阿修为境界节节攀升,周身气势日胜一日,最后稳固于魔尊高阶!

  可是!

  灵识!!

  迟迟不见苏醒!!!

  她的灵体无恙,她的身体温暖娇软,她的心脏跳动有力,她的脉搏强健,可就是沉睡着,迟迟不醒!!!  

  魔君有些丧气的拉过女儿纤细白嫩的手轻拍数下,恨铁不成钢:“阿儿,汝为储君,岂可困顿往事……” 

  &

  闻邑阿以为自己死了。肉身葬身狼腹。灵魂如云烟,袅袅升腾,沐日光而散。可是,一股暖流突如其来,包裹住心脏,继而席卷全身。整个人暖洋洋的。闻邑阿感觉自己又活了。

  然后她知道了,救她那人,是阿父。 

  幻想成真。

  原来,自己确实根脚非凡。

  闻邑阿很高兴。不该高兴吗!一介凡人,庸庸碌碌,在世时被动承受权贵显要们造成的恶劣后果,活得凄凉,别世时死相凄惨。能做持刀人谁甘为羔羊。

  她听了许多事。

  父为魔君。

  母后为歹人所害,灵体湮灭,剩具空壳,经年累月以天材地宝蕴养勉强保持尸身如常。

  她自己,政治斗争的祭品。

  她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可怜。阿母可怜,世间难得痴情种,天界神尊,非要嫁予魔君,落得身死道消。阿父可怜,贵为魔君,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奈何妻离子散。自己可怜,生来明月皎皎兮,硬生生摘下,碾得稀碎,踩进泥泞,肮脏。  

  神活一世,不过如此。

  魔活一世,不过如此。

  人活一世,不过如此。

  活着,谓何?为何?难逃一死。不如不活!

  而且,阿父,你快活吗?吃那许多苦,翻身做主,君王事天下,整日俯首御案,面对兽潮般前赴后继的奏折苦恼,怎么平衡朝堂,纷争不断站队不休;怎么处置政务,都隐隐听得质疑与反声;怎么治理,只能保障多数,难令魔界子民人人安居乐业。阿父,你不曾重视权利,只是权势人人追逐,便也想试试,后来发现它能免你被人践踏,免你孤苦无依,免你颠沛流离,带来一生挚爱,后来又发现它还能让你永失所爱。

  阿父,你快活吗?

  我不快活。

  我不想做魔君,没能力,没兴趣。

  我太明白底层人的苦,太明白自己无能,太明白一个不具备治国才智的国君对这个国度和人民的伤害。

  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派深。

  阿父,承揽君位,责任太重,眼下,儿担不起。

  闻邑阿做了万世小人物,哪会做大人物…

  ……

  思绪纷飞,乱如鹅毛,闻邑阿面对逃避现实和承担应尽之责两种选择在识海激烈争执,累得原本颤颤巍巍的灵体愈发孱弱,脑子里那些无谓杂念随即暂停。

  魔君带来无根之灵救赎了她。  

  结界里,无穷无尽的无根之灵汇成河流,汇成湖泊,汇成汪洋,淹没灵体,凡触及,皆被灵体捕捉,吃掉,弥补自身缺失。

  会上瘾。

  无根之灵补益残灵的感觉很奇妙,很舒坦。

  闻邑阿太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为反复回味这美好她抛却尘念化身饕餮纵享美味。

  似乎吃的不是无根之灵,而是瘾君子求而不得的毒药,越吃越上头,根本停不下来。

  忽然有一天,饱了。

  空间里空空荡荡,除自己,完整的灵体,空空如也。  

  闻邑阿觉得自己又是个好人了。

  她能听到父君喋喋不休,痛斥谁谁谁弄权,哪个魔族兴风作浪……能感受到风吹拂,花香,雨水滴答滴答。许是血脉相连吧,她感知到了他掩藏在抱怨、絮叨深处的孤寂,苦楚,百无聊赖。一时竟有些难过。长生有什么好,不如凡人,短短几十载,反复生还,今生情缘断绝,来世别有相思。她将以父母为鉴,绝不让自己视情情爱爱为生命之重,否则即使背负责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苦不堪言。  

  那,于自己,活,图甚?

  没等思索出个一二三来,闻邑阿感觉自己被束缚,被悬浮,被强制压缩箍进某方狭隘空间,缝隙微乎其微。

  然后获悉,此乃父君特意炼制的肉身。

  哦,对,我没身体了。

  现在,又有了。

  灵体融合肉体比想象中难。    

  那时世道不好,秩序混乱,普通人想活就得低头,委身做人,能力者没好处可不会大发善心赐予庇护。空有美貌无能力则很容易落入陷阱,沦为盘中餐。闻邑阿算小有姿色,觉醒的能力十分鸡肋,清洁,且非成长型。依律法,能力者严禁自相鱼肉。但,你知道的,人类擅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后来,年老色衰,骚扰巨减,生存难度激增,医院护工反成了稀缺岗位,幸好能力还对口,选上了。分配到手的病患多残疾,性格特别恶劣,尤其是复健时,活脱脱一炮仗,一点就炸。其时闻邑阿无法感同身受,复健患者具体哪般滋味?现在,自己成了复健的,可易地而处了。 

  闻邑阿异常清晰地感知到灵体的存在,的健全,的灵活,的妙曼。

  肉身比灵体小,且小数倍。 

  宛若囚笼!

  她如今第一要务是控制灵体撑大肉身。

  是的,撑大!

  女孩子,不管几十岁,总妄想青春长驻,永远十八岁。闻邑阿身处迷雾空间,前途莫名,危机四伏,仍先把灵体年龄变回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可见执念。

  吞噬无根之灵后亦未改动。

  魔君炼制躯壳是参照记忆,魔医接完生,擦拭干净,捧出产房,他接在怀抱的印象炼制的。

  有种说法叫初始阙值。

  闻邑阿需要确保灵体与肉身一致性,以做激活,以示主宰。

  这个过程必然惨烈。

  好在炼制躯壳用料讲究,不至使闻邑阿格外窒涩。

  息壤者,土,自长息无限。久锁神君宝库,传承至今,仅余指尖丁点,此次被敲诈,全给了魔君。

  月水,无限裂变,主生。对鬼君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只剩一滴,若非此次事件很难善了,的确不占理,岂能作为赔偿。

  其它材料也是常人毕生难得一见!

  ……

  十年!

  整整十年!

  闻邑阿承受着灵体、身体双重痛苦,张嘴痛呼都是奢望!

  听父君称赞,她以为结束了,结果只是告一段落。

  闻邑阿真想死上一死。

  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卒无所得也。

  有个度好伐?!

  抱怨归抱怨,还得积极修行,消化完灵台那团墨。以防封印破损,魔气大规模泄漏,转化不及,撑死。那可真真儿名扬三界,天大的笑话。

  …《魔皇启示录》……

  好名字!

  中二少年雄霸魔界么?哈哈哈~

  ~~

  笑着笑着,闻邑阿笑不出来了,整颗心如同泡在黄连里,从里苦到外,从头苦到脚。

  阿父这一生可真不容易~

  闻邑阿想起一个人……一个…跟阿父一样…烨烨生辉,踏千山行万水,登云化龙……

  唉~

  怎么想起他了~

  多思无益。

  还是好好修行。

  闻邑阿,你阿父魔神高阶,母后魔神初阶,你生来便是魔尊,如今,转化完这些掠夺来的魔气也不过是个魔尊,只是从低阶升了高阶,实在没什么荣耀。

  闻邑阿,这世界可比前世危险多了,你准备好了吗?

  闻邑阿,你不想袭承君位,置乃父何地?

  闻邑阿,失去权柄,你要如何掠来灵植异宝保证每日资源充足到足够维系你母后?

  闻邑阿,历来前朝余孽非死即残呐!

  闻邑阿,魔尊,远远不够。瞧瞧你父君,堂堂魔君,魔神高阶,不也护不住家人。该修行,拼了命的修!别刀架脖子上了,没力气反击。

  闻邑阿……

  ……  

  魔界广袤,族群林立,各有修行之道,有的侧重灵体,有的侧重体魄,有的侧重阵法,有的侧重符箓……总之,各行其道,各有利弊。闻邑罗族修习的功法过于霸道,运转周天,吸收能量过度庞大,倘没有相应强悍程度的肉身做容器,必当场炸成烟花。是以,闻邑罗族世世代代血脉相传的血脉天赋有二:其一,混沌体;其二,《邑墒》。  

  闻邑阿两者皆失。

  然,实在有个慈父,魔君处处考虑周全。

  《魔皇启示录》摄五行能量为己用,其势,饶《邑墒》逊色远矣。可惜,受限混沌体,正常修行尚可,想将《魔皇启示录》发挥到极致,除非生无可恋,试也不能试。

  这世上统共倆人修这功法。

  一个自己。

  一个孩儿。

  魔君切身实验过,知晓其中厉害,知晓短在何处,便要规避。

  世繁华,何其大,单论炼制躯壳的材料,何其丰富,他偏要强求,上天入地寻那稀世难得至宝,炼来、姑且命名——五行元体。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

  五行元体是当前世间最适合承载《魔皇启示录》的容器!

  确实!

  越修行闻邑阿越觉酣畅,如虎添翼,手到擒来。

  没什么比滚珠抹油撒铁盘上更顺溜的了。

  闻邑阿潜心修行,势如破竹,一路飙升,魔灵,魔士……魔尊,魔尊低阶,魔尊中阶,魔尊高阶,止步于高阶巅峰。

  时机未到。

  待他日机缘至,魔神,水到渠成。

  不得不说,五行元体,《魔皇启示录》,两者匹配,当世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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