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时的魏婴,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他依稀记得,曾经有过那样的人,是被他唤作“爹”和“娘”的,但是他把他们弄丢了。
他周身的娟布破破烂烂,依稀能看出是不俗的款式,但都已在泥泞中褪了旧色,其间光泽,就如同那往日的笑语欢声,弥散在破碎的时光里了。
稚嫩的惨叫声于街巷炸裂,无助的孩童被野犬欺咬,双脚挣扎蹬踹,大小不一的布鞋扬起沙尘,那只稍大些的不多时便随扬尘一道,散落在满地的狼藉之中。裸露的小臂被利齿刺透,汩汩鲜血涌出,染红了他手中那截稍带碎肉的豚骨。
魏婴蜷缩埋首,幼小的身躯于恐惧中不停颤抖,那如同暴雨般的抓咬却倏忽停了。只听得一阵呜咽,但不是从他喉中发出,而是随着犬吠,渐渐远去了。
他颤抖着缓缓抬头,只见一个素衣若雪的小公子对那恶犬紧追不舍,似是恨不能剜之而后快。那人似与他年岁相仿,却又显出超乎年龄的成熟,一手执剑,不似他爹娘的那般有剑光流转,但运剑之迅捷,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犬吠消失在远方,却见那人疾走而返,魏婴双眼噙泪,如落雨般簌簌而下,通红的双眼望向来人,那人却仿佛被他眼中的热意灼伤,身形一颤,近身将他拥入怀中。
只听他在耳边一字一顿,用力道:
“魏婴,不要哭。”
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时至酷暑,池中荷花正盛,挤挤挨挨如越女戏水,含羞带怯如粉黛饰边。今日的莲花坞不同往日,迎来了特别的客人。来人俱是少年,清一色的白衣抹额,整肃端方中又流露出难掩的好奇与激动,由一年岁稍长的男子带领,于街市中悠然穿行。
层层叠叠的荷叶中倏忽掀起水花如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打湿了来人衣袖,引他微微抬眸。只听远方一阵少年的嬉笑声,明媚如许,衬得碧落朗朗,晴光正好。其间有一道格外悦耳的笑音,与记忆中重叠一处,撩得来人心神一颤,驻足凝望。
今日是姑苏蓝氏派学子来云梦游学的日子。说是游学,其实只“游”不“学”。姑苏蓝氏礼教森严,族中长辈生怕其他家族将门生教歪,又难却江宗主互谊之情,便放少年们出来长长见识,丰富阅历。
蓝氏重礼,男女界限分明,少年游学,江厌离不便过多交涉,那自是由宗主独子与首徒引领一众少年了。
魏婴已在莲花坞三年有余,早就把云梦上上下下都探索了个底朝天。哪里有通往厨房的密道,藏在哪里能躲过虞夫人的一顿鞭子,在哪里偷莲蓬被主人发现的几率最小,魏婴都了如指掌,江澄更是与魏婴一起为祸四方,有这二人带领,本就青涩的一群少年更是难以稳住心性,不多时便将临行前长辈叮嘱的话都抛到脑后,放飞自我。
少年中唯有一人,自始至终无甚言语,甚至无甚表情,只是默默盯住了魏婴。
魏婴自小被师弟们簇拥惯了,被人盯着也不觉异,但那人冷漠的态度实在奇怪,便终于忍不住要要去撩拨他了。
他眸色明朗,噙着笑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高兴吗?”
那人眼睫微颤,道:“没有。”
“没有不高兴啊,那你笑一个,笑一个好不好,就像我这样。”他说着,便用两根手指把自己的嘴角扯成一个很夸张的弧度,笑着注视着那人。
那人眼中似是有了光彩,可还是没有笑容。
“不肯笑啊,好吧,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我总不能老叫你‘喂’啊。”
那人启唇:“我……”
魏婴突然惶然大叫,不待那人反应过来,便双手紧紧拢住他的衣袖。
莲花坞周边依江宗主叮嘱,自是无狗徘徊,怎奈他二人带着一群少年四处撒野,已然靠近郊野。这狗一出现,魏婴顿感眼冒金星,手脚发颤,只顾六神无主地抓牢了这根救命稻草。
那人挡在他身前,低喝一声,剑在鞘中铮铮作响。野狗虽不通灵,却也似知道眼前这人不好惹,夹着尾巴一溜烟没影了。
“没事了,”他轻声道,似是安抚。
魏婴终于缓过神来,他仍抓着那如洗的衣袖,微妙的感觉在脑中荡漾开来。眼前的背影,他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赶忙松了手,对着那人清浅的眼眸,道了声“多谢”。
那人呼一口气,似是在叹息,道“不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那欠打的笑声,魏婴登时黑脸。
“哈哈哈你可真是什么时候都如此有出息啊,这下好了,丢人丟到蓝家去了哈哈哈哈哈哈”
魏婴君子动手不动口,抓着江澄便要去切磋一番了。
“谁能想到,堂堂云梦江氏大弟子,少年英雄天资过人……啊!哈哈哈……竟然被区区一只劣犬吓得元神出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你是不是以为我怕你!”
白衣少年望着二人嬉闹远去的背影,手指慢慢蜷住方才被魏婴抓过的衣袖。
江澄想起,他自己幼时养的诸如“茉莉”、“妃妃”的灵犬,便是在此间别墅由江氏门生轮番照管。过往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前来看望,今日魏婴被吓,倒叫江澄来了兴致。
江澄的对少年们道:“我此前养的灵犬也临近此处,不若带你们去看看?”少年们嬉笑称好。只听澄又故意道:“魏婴,你去不去啊?”说着便又是一通嘲笑。
魏婴自是不去,待少年们随江澄一拥远了,魏婴一回头,便正对上那清浅如琉璃的眼眸。
魏婴道:“你不和他们一起去?”
他道:“嗯”
“你也不喜欢狗?”
那人望着眉目含笑的少年,微微颔首。
“那我带你去别处逛逛,去摘枇杷如何?我跟你说,时下气候正好,云梦的枇杷可甜。”
白衣少年柳眉舒展,眸中有道涟漪一闪而过。他一路静静听着魏婴与他闲扯些有的没的,不时颔首,示意在听。
魏婴寻了一处枇杷树俨然的地处,一观便知是有主之物,那人也未多言语,只是纵容一般看着身着黑衣的少年于枝叉间穿梭,将一个个饱满的金黄果实揣入怀中。
魏婴在那人的注视下停止了动作,用衣摆将枇杷拢在怀中,双目含笑望着那人。少年人还未全然长开,肩胛窄小,犹显得身形轻巧,分明稳健,可由枇杷树那细小的枝丫承着,总是显得摇摇欲坠。白衣少年在树下望着,目中含忧,不由地伸出双手。
魏婴看着那人动作,不由微微一愣,刚想说自己身形矫健天资过人,根本掉不下来,用不着你接。但转念一想,又把那话咬碎在齿间,转而流露出几分狡黠。
“你既有心接我,那我便由你接着了!”尾音未落,他纵身而下,树影在他视线中化作斑驳光点,纷纷向后流淌。阳光被枝叶剪作一线,晃过下落中少年明媚的脸庞,也晃得树下的人身心俱颤,惶然扬手,与黑衣少年扑了个满怀。
这一扑,不仅那人怔然,连魏婴也愣住了
纵使他从小就忘性大,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该忘,也永远不会忘的。
清冷的檀香包裹周身,颊边柔软的衣料犹似轻抚,还有那令人安心的、透过衣衫传来的温热触感。
魏婴抬眸,开口道:“你……”
那人也道:“……你”
魏婴推开他,那人手臂刚欲收紧,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放开了。
魏婴笑了,眉眼之中,有比平日的灿烂更深沉复杂的意味。他问:“刚才还没说完,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睫轻颤,答道:“我名蓝湛,‘湛默’之‘湛’。”
“噢,原来是蓝二公子,果真是人如其名。”他轻笑着躬身行礼,道:
“魏婴幼时曾蒙蓝二公子相救,恩人在此,感激不尽。”
那庄重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转瞬又换做他熟悉的戏谑,道“幼时你于恶犬口下救我,今日又帮我唬走了野狗,蓝湛,你怕不是生来便是帮我挡狗的吧?”爽朗的笑音在空中回响,将热浪掀出层层波纹,似是空气都被吹得清爽几分。
蓝湛还不待开口,便见魏婴自怀中掏出那金黄浑圆的枇杷,递到他唇边,道“你尝尝?”
蓝湛缓缓低头,竟是就着魏婴的手,在那颗果实上轻咬一口,发出细碎的水声,留下一个整齐的齿痕。
魏婴心跳顿时空了一拍,他也只是随手一递,未曾料想蓝湛当真有如此动作。蓝湛姿态不可谓不端庄,但也不可谓不耀眼,在少年心神上轻轻一晃。
他连忙打个哈哈,将半个枇杷塞给那人,径自#又开始胡诌乱扯滔滔不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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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重生!也不是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