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人呢?”布尔津看着黑漆漆、空荡荡的房子,一头雾水地打电话问。
“你还知道回家看看啊。”石尔齐语气慵懒得很。
“我这一回来,连个鬼影都没有,你去哪儿了?”
“我在妈这呢。”
自打石尔齐对着导师公开出柜,布尔津就火速置办房产搬了出去,美其名曰,不打扰杨柳和布常林温馨的退休生活。
“就因为我忙了点,你就生气回娘家啊?!”
“你应该说这是婆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口中的忙了点,是连续23天没回家。”
“我这是服务北京、报效祖国,你这个贤内助怎么一点不识大体。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快回来。”
1990年7月,亚运会的筹备工作基本结束。
石尔齐看着瘦了一圈的布尔津,也不知道是该夸还是该骂。
“看!”布尔津举着一个中型玩偶兴冲冲地显摆。
“吉祥物?”
“对!叫盼盼。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石尔齐是对着布尔津说的。
“我今天见着大人物了。”布尔津说得神神秘秘,“他说亚运村的工程建设很好,他很满意,说这些建设办个奥运会也差不多了。”
布尔津枕在石尔齐腿上,接着说,“他问了我们一个问题,说,你们敢不敢申办一次奥运会?”
石尔齐本来在勾着手玩布尔津一个月没剪的头发,听到这句话也震惊的停下了动作。
平躺着的布尔津朝着石尔齐转过身,把头埋进石尔齐怀里,闷声说,“当时现场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觉得我激动的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说着,布尔津把头蹭出来一点,望着石尔齐。
石尔齐叹了口气,“去吧去吧,但是要按时吃饭,保证睡眠,然后,记得带吉祥物回来。”
布尔津笑起来,虎牙总是明晃晃地,平添出些童真来。
“尔齐,你在干嘛?方便讲电话吗?”
“刚从研讨室出来,方便,你说。”
“你找个地方坐下来,冷静一点听我说。”
“什么事,你说吧。”
“我们上次回哈市,只老远见着爸和人聊天,不是没看见妈吗,刚才姐姐来电话,说妈在医院,癌症晚期。但你别着急,我已经找了在哈市做生意的朋友,联系了专家。”布尔津尽可能讲得平静,但握着电话的手已经出了汗。
“……”石尔齐良久没说话。
“喂,在听吗?”
“我在,我去看一下机票。”石尔齐的声音听不出异常。
“我帮你买了明天最早一班的飞机,但是我被封闭了,悉尼曼彻斯特伊斯坦布尔和柏林都在竞争,最近美国的参众两院表态反对北京,来了一百多个奥委会委员,那个情况说明是有要求的,我,我这几天出不去,我答应你,这边只要解禁,我立马飞过去,对不起。”
“没关系的,真的。我也有些话想见见他们,和她单独说。”
石尔齐在飞机上大脑一片空白。
78年那会,布尔津陪着他回来过,石峰知道他离开林场跟着布尔津跑了十分生气,说他是走火入魔下了降头,一个烟灰缸砸过来,布尔津反应快挡在前面挨了个头破血流。石尔齐那时候落下话,说阳关大道人来人往,他不稀罕,他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从那之后,两个人每年还是会回来看看,却再没露过面,只是远远的那么看看。布尔津劝他上去说说话,他却总是鼓不起勇气。
人的一生都在为死亡做准备,但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准备好的。
胰腺癌恶化的很快,石尔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身体极度消瘦,因为腰腹绞痛看起来非常痛苦。
他伸手握住了妈妈的手,目光平静,也许他本来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此刻,只剩下盛大的沉默。他知道,当妈妈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作为儿子的那一部分灵魂也会随她一起死去。无论她去哪里,他都会跟着去哪里,她都不会孤单。
石妈妈说不出话来,但她拽着石峰垂在身侧的手指,传递着他们之间的默契。
夜里,石峰带着石尔齐回了家。
他已经16年没进过这个家门了,家里的装潢已经焕然一新,石峰领着他直直向卧室走去,路过角柜的时候,石尔齐瞥见了一个观音像,觉得似曾相识,有点像布尔津给杨柳请的那尊。
“你妈白天有话想跟你说,但她已经…哎,她四个月前被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有天夜里她问我,是不是我们错了,我也不知道,看你现在这样,我觉得也行吧。你妈这要是一走,我也累了,有缘做了一辈子父子,花那么长时间来争个谁对谁错,现在想想,挺没意思的。”石峰坐在床边,两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的背已经再也挺不直,垂下的眼角显得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迷茫。
石尔齐站在卧室门边,他对这样的妥协感觉不到一丁点开心,好像光顾着往前走,回头一看破了洞的口袋漏了一路,自己什么也没留住。
“那个柜子,你打开,那四个抽屉都是。”石峰指着对面的大衣柜说。
石尔齐走过去,拉开抽屉是整整齐齐的信,一封一封立在那里,装的满满当当,第四个抽屉还差1/3没装满。
石尔齐用手拨了一下,全都是按时间排列好的,寄件人写着,东城区交道口南大街后圆恩寺胡同17号 布尔津(寄)。
石尔齐回身看着父亲。
石峰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他问过我,如果当初我选择站在你身后,而不是推开你,人生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石峰拍了拍石尔齐的肩膀,“锁没换,以后你想回来就回来。”说着,走出了卧室。
石尔齐愣在原地,34岁的人了,却泪流满面地难以自抑。
1978年4月1日
尊敬的石峰工程师,您好。面对您,我无限惭愧。在我漂泊异乡的时候带我到家中过年,我感激肺腑。你视我为尔齐挚友,待我不薄,我却抢走了您唯一的儿子,您憎我、厌我,我自知愧歉。但人生苦短,光阴为证,我和他的感情绝不是谬果抑或是差错。倘使您看到了这封信,请收到信的您压抑怒火,不要阅后即焚,信件的寄出地址是尔齐的最新住址,虽然他一向乖巧懂事,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您和阿姨还有姐姐,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写信给他。盼复。
1978年5月1日……
1978年6月1日……
……
1979年9月1日
尊敬的石峰工程师,您好。尔齐他最近很好,他被北京大学成功录取,这是全国最高等的学府,您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他选择了哲学系,这一点,也许不是那么让您满意,但我想您应该换个思考方式,一个在理工科方面具备天才创造力的青年人,还可以在哲学领域取得很高的造诣,多么令人佩服。附上一张他和同学的合影,望您聊解相思之情。布尔津上。
……
1985年12月20日
尊敬的石峰工程师,您好。今天是尔齐27岁生日。今天我去学校看他,遇到了同校女生向他表白。我并不生气,我和您一样,常常会想如果他遇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相貌端正、品性纯良的女孩,他们相知相爱、结婚生子,一定很辛福。她也许并不比我的爱少,尔齐还会拥有一个和他一样聪明漂亮的孩子。但怎么办,月老牵了线,他遇上了我,我唯有更加更加更加地珍惜他,爱护他,才能告诉您,这条红线是命中注定的,是天赐的。但无论我怎么爱他,有些东西是我不能给予的,他需要父亲的支持、母亲的包容、姐姐的鼓励,他人生里的重要时刻都想和你们分享。鉴信感怀,诚心盼复。
每个月的1号,每一个生日,节日,都有一封信,有的附着的照片是石尔齐自己都没见过的。
“每年他都会来,不过爸从来没让他进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站在他身后。
“这些年,他帮了不少,有些他也不让我说…我以为你都知道…”姐姐看着散落一地的信和席地而坐靠着柜子红着眼的尔齐,心里很不是滋味。
石尔齐抬眼看,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我去洗把脸,我们去医院吧。”
葬礼那天,布尔津赶来了。脸色苍白却瞧不出倦态,一身黑西装一进门都没顾上和石尔齐说话,就开始帮忙打点,忙前忙后。间隙的时候,两人隔着人群远远的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前来的亲戚朋友不认得布尔津,问他是谁,他只说是以前受石峰照拂的知青。
葬礼上姐姐哭地很伤心,但石尔齐始终很平静,他知道,也许母亲不懂他,但却爱着他。这一点,足够点化痛苦。
“齐齐,节哀啊。”杨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嗯。葬礼已经办完了,我还好。”
“那就好。做母亲的,没有哪个不是惦记着孩子过一辈子的,津津是我的孩子,你也是,不论你妈妈在哪,你都要一直爱她,但我会替她照顾你,然后等到哪天我也去那头了,就把你讲给她听,所以你要开心,我不能告诉她你过得不好,不是吗?”
“嗯,谢谢妈。”
“傻孩子,多陪陪家里人。”
“好。”
“津津在你旁边吗,我打不通他电话。”
“在,我把电话给他。”
“布尔津你耳朵是摆设吗?不听电话。”电话还没递过去,杨柳女士已经换了一幅面孔。她就像水,石尔齐性子柔,她也就涓涓细流,遇上布尔津,她就是波涛汹涌。
“我没带充电器,听个屁啊。”
“谁让你走那么急,我大清早去医院,护士说你半夜就跑了!”
布尔津一听不对,拿着电话往窗户边走了两步。
“我都说了没事,你非不听。”
“你现在怎么样?好点没,我跟你说落下病根会发展成肺炎的,你不要不当回事,你在那回不来,就去当地的医院看。”
“知道了知道了,行了,挂了。”
布尔津转身一看,就知道走这两步根本不隔音,石尔齐的表情很不好。
然后布尔津就乖巧的坐在市人民医院挂吊针。
“我其实都好了,你看,我清醒得很。”布尔津企图缓和一下气氛。
石尔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妈说你在工程上的时候就已经发烧了,连着烧了三天,她摁着你挂了针,后半夜你就跑了。”
“哎呀,什么跟什么啊,我那会自己都不知道,她知道什么。”
“到今天,你病了至少七八天了,我都不知道。”石尔齐语气很挫败。
“我这什么症状都没有,这怎么能怪你呢?”布尔津歪着脖子试图看看石尔齐的脸。
石尔齐说的很平静,声音却越来越小,“你是不是不信任我,也对,是我一直不值得你信任。你帮我解决家庭矛盾,而我却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你忙前忙后准备葬礼,是因为我一点不擅长这种事情。妈都从电话里发现你生病了,我就呆在你旁边,却粗心到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伴侣,让你没有办法信任我依赖我。”
布尔津往后一仰,长长叹了口气。他想,石尔齐失去了亲人,情绪敏感的不像话,他这时候如果插科打诨,石尔齐也许会借坡翻篇,但这事很有可能就成了感情里对方不自信的一根刺。他有种预感,这不是挂吊针的问题,是从89年开始筹备亚运会到现在93年忙的不着家,加上瞒着他的那几百封信,失去亲人的自责等等问题交织在一起造成的不安,如果这时候说错了什么,他直觉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沉默了很久,布尔津戳了戳石尔齐说,“我口干嗓子疼,给我倒杯水吧。”
石尔齐以为布尔津打算跳过这个话题,没说什么,去给他倒了杯水。
没过一会儿,布尔津又戳了戳石尔齐,“我头疼帮我揉揉吧。”
石尔齐让布尔津平躺在他腿上,轻轻地帮他揉太阳穴。
又过了一会儿,布尔津又又又戳了戳石尔齐,石尔齐看着他,一脸有事您吩咐的表情,布尔津却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来一串金药檀,“你上次求来的让我带,我嫌不配我的成熟商务精英风,但我一直装着,真的提神祛痛。”一边说一边带在了手腕上。
布尔津坐起来,几乎是鼻尖蹭着鼻尖,低声说,“你一直在照顾我,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喂我吃饭,像现在这样,给我倒水,照顾我生病,我的头发是你给剪的,我的扣子是你给缝的,杨柳肌腱发炎是你带着去医院的,布常林上次突发心脏病是你给喂的药联系的大夫,你一直在照顾我,我一直在依赖你。伴侣是什么?有人分享,有人共当。我们难道不是这样吗?至于称职不称职,这得对方来评价,我觉得我很幸运,幸运到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说着,拿鼻尖蹭了蹭石尔齐的鼻子。
石尔齐流着泪吻了布尔津,他是学哲学,但他又不是出了家,他再怎么平静面对生活给他的一切,可他还是会一次次掉进喜怒哀乐里,神帮不了他,布尔津才可以。
1993年9月的时候,布尔津去了蒙特卡洛,吃不好,睡不踏实,1.87米的大汉瘦得只剩下61公斤,虽然做了诸多准备,但到了投票那天,还是以两票之差败给了悉尼。申奥失败后,布尔津在电话里对着石尔齐哭了个稀里哗啦,让石尔齐想起了唐山地震那年。
布尔津回国后,工作压力一下减轻,两人每天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
“布尔津,我们不会有孩子,你会遗憾吗?”石尔齐看着公园里的小孩问起来。
“你想要孩子?我给你领一个去?”布尔津边走边没素质地拽柳树叶子。
“我是说属于你的孩子。”
“那你不也没有。”
石尔齐觉得这人没法沟通,摆摆手作罢。
却没成想,布尔津停下脚步拉住他,表情很是郑重,“你是我的爱人,我的知己,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孩子。我一天天送你上下班,操心你吃饱穿暖,晚上给你脱袜子,早上给你带帽子,我有你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石尔齐又感动又好笑,“我看你不是够了,你是够够的了。”
眨眼就到了2005年的冬天。
“大忙人,你这趟出差也太久了。”石尔齐看着办公室的日历数了数。
“哎,大事业大事业,别打听,打听也不说。”远在国外的布尔津语气听起来很是讨打。
“所以你还回来不回来了。”
“不回了。”
这下石尔齐愣了,他平日里不干涉布尔津工作,做外贸总出差他也没当回事,但这三个字从听筒传出来愣了他半天没接话。
布尔津那边是早上,他压根没睡醒,哪儿知道话说半句害死人,“你过来。”
石尔齐的眉毛跳了好几跳。
“你跟你们那个万恶的院长说好啊,寒假少找你,你从19号就开始休假,让他电话也不要打。”布尔津还在那边念叨,石尔齐已经开始猜今年生日布尔津又打算玩什么把戏了。
但这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2005年12月19号。
布尔津刚从多伦多机场接上石尔齐,一上车就迫不及待给他看自己的护照。
一本加拿大护照。
石尔齐瞪大了眼睛,深情难测,拿着护照始终没敢翻开,“你是不是犯罪了?不能回去了?你老实跟我说,我能承受得了。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我认识很好的律师。”
布尔津掐了掐石尔齐的脸,“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作奸犯科的人嘛!”
“那你这是干嘛?!申奥成功了,你就不爱国了?可奥运会08年才开啊?”
“我哪时候不爱国了!你都不看新闻,7月20日,加拿大国会同意同性婚姻合法化,不过我研究了一下,它可以给外国同性恋情侣发放结婚证,但必须原国籍国也规定同性恋婚姻合法,他们的婚姻在加拿大才有效。我一看这不行啊,所以我就忍痛加入它了,你放心保留了香港双国籍,我也不算投敌吧。”
石尔齐心脏砰砰直跳,“结婚?”
布尔津笑的灿烂无比,“对,你就不用改了,牺牲我一个就够本了。”
石尔齐又问了一遍,“我们结婚?”
布尔津牵石尔齐的手,“我们结婚。我本来觉得结婚证没什么意义,它只保护财产,并不保护爱情。我把你写进遗嘱是一样的,但事实是那是不一样的。去了派出所、去了医院,去了所有见光的地方,我都没办法说你是我爱人,说了也是无效的。现在我想在这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地方给我们领个证,起码在这片土地上,我是你的合法爱人。”
石尔齐紧紧握着布尔津的手,这双手他已经牵了28年,他还要牵很多很多年,“你好,我的爱人。”
2005年12月20日,两个人很顺利地领了证。然后在city hall法官主持下办理了结婚仪式,两个人面对面手拉手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个yes,I do。在接吻仪式前,布尔津打断了一下,他凑近跟石尔齐说,“洋文念的承诺不合我意,我有话想对你说。”
石尔齐望着布尔津温柔的眉眼,笑着和自己说,“我布尔津平生自私自负,做事荒唐,常不饶人。蒙上天不弃,遇爱人知己,塞外林场,经年不离。风花雪月,胜景于心。今日远渡重洋,一纸为聘,此后百年,可照钟情。然生老病死,人生常数,唯愿爱人尔齐,不以爱别离为苦,不以老病死为怖,赏岁享年,安康喜乐。”
50年后,2055年的夏天。
橙色的黄昏带走白日的燥热,栀子的香气浓郁起来,布尔津的心跳终是慢了下去。石尔齐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时间仿佛回到他们初相识的那个1976年的夏天,“百岁快乐,小哥。”
吃了安定的石尔齐在布尔津身边走得很安详。
窗外盛夏,两个少年赤足于日光疏影,携手走过风雨短长,唯爱大行其道、光阴不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