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暑热顺着窗户缝往屋里钻,当光晒在卧室越发闷热。
沈轻舟捧着叠好的衣服路过门口、走了几步又倒回来,探头望见屋里的“盛况”。眉头便皱出了道纹。
行李箱东倒西歪敞开在地,瓶瓶罐罐铺面桌面,拖鞋横在床边,一只鞋底还朝了天。
“地上凉,穿鞋。”沈轻舟弯腰拾鞋,.工工整整地放在沈云芷跟前,提醒说:“快点儿啊,小荞的车喇叭按了好几声了。”
沈轻舟左看右看,倒是眼尖,从书下面抽出睫毛笔:“是不是找这个?”
沈云芷一看,松了口气:“真会藏,还以为长了翅膀。”
沈轻舟对闺女这记性差的缺点直摇头,走到一旁帮她收拾:“急急巴巴的,就不能休息一天再出去玩儿?”
南方下暴雨,高铁晚了几小时,昨天到北京西站都凌晨了。沈老师开车又慢,再顺畅的路也不超过五十码,到家快三点了,沈云芷一觉就睡过了头。
沈云芷去年过完春节就离家远行,山南海北地转悠,只每两天给沈老师打个电话报平安。谁家闺女会一年半载在外旅游不回家看看?老沈心里有怨,怨小沈是没良心的疯丫头野孩子,但回回接到女儿电话,怨言撤回,关切由衷,恨不得将衣食住行念叨个遍。
“不是玩,”沈云芷对着镜子左右侧头,又把右眼的睫毛轻轻刷了一下这才满意,“参加婚礼喝喜酒呢!”
沈轻舟抖搂着一件风衣外套,闻言停下动作:“同学啊?”
沈云芷旋上盖儿,拎着包就走:“啊,不是,我不认识,我陪顾荞去的。”
沈轻舟听迷糊了:“小荞要你陪?”
沈云芷点点头:“新郎是她单恋十年的人,就她那性格能砸场子,我敢不陪吗?”
沈老师稀里糊涂的表情还挺可爱,沈云芷看笑了,走时从冰箱顺走一支老冰棍儿,挥挥手:“走了啊、爸!”
暑气的人,青枝绿叶都被热浪压蔫了腰,路两边种了兰考泡桐,树叶挡住大半艳阳,只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彩。这个小区有些年头,窄路旧楼,但路到尽头回头望望,旧得还是很好看。
白色小车停在路边,沈云芷上车。
顾荞等得不耐烦,扶着方向盘正欲开骂,就被塞了一嘴老冰棍儿。沈云芷双手合十,先行认错:“罪该万死的小沈明天请小荞店长吃大餐。”
顾荞被凉得牙齿快脱落,呲牙咧嘴地吸气,举拳气愤道:“吃最贵的。”
沈云芷偏头笑:“心情好了!”
顾荞变了脸,丧气道:“好什么好,我爱的人今天结婚。”
装模作样倒是惟妙惟肖,乍一看真像失意伤心人。但沈云芷明白,十年单恋不过是夸张之词,虽有过感情的萌芽,但真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不至于。
昨夜睡得实在晚,沈云芷没再说话,仰头闭目。
顾荞含着冰棍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两个问题一
舍得回来了?”
“还走吗?”
沈云芷应了一声:“嗯。”
“‘嗯’是什么意思?”顾荞烦她敷衍,“走还是不走啊?”
沈云芷说:“不走了。”
顾荞满意地道:“行,明天来我工作室上班,当模特儿吧,正好早秋新款要拍平面照。”
沈云芷睁眼笑骂:“就不能给我找点好事?”
顾荞挤眉眨眼:“你这身段,相貌顶顶好,我销量能翻一番,到时给你提成。”
顾荞一头酒红短发 , 这颜色挑人,她倒适合,杏眼俏皮一转,灵气十足 ,她和沈云芷同年同月同日生,俩人是名副其实的双生花。她高三那年去留学,前年毕业回国,脑子不知抽了什么风,“不务正业”地开了家淘宝店。
人间际通讲究缘法 , 二人十年友谊 , 推心置腹。 那时,沈云芷要结婚的消息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她 。
但要说嫌隙 ,也不是没有过 。
顾荞前年回国 , 第一件事就是嚷着吵着要见娶了沈云芷的那个男人 。 沈云芷却笑得淡,告诉她 : “ 见不着了 。”
顾荞痛心疾首:“男色误人 , 藏着匿着当国宝 。
沈云芷还是笑 , 笑得眼睛雾气蒙蒙的,水光一晃好似能扎人 。
“ 没藏着不让你见 。 ” 她说 , “ 离婚了 。 ”
顾荞从后视镜偷瞄好几眼 , 想说又不敢说 , 想问也不敢问 。 朝阳路这边有点堵,车成长流,顾荞憋着事儿 ,一口气堵在喉咙间,还沉漫在往事中,沈云芷却忽然转过头,认真地问: “ 新娘是哪儿人啊 ? ”
“啊?”顾荞反应过来,“好像就是北京的,怎么了?”
沈云芷摇摇头:“没怎么。”
顾荞还是懂她的,掐头去尾的话能听出真谛,她琢磨了番,宽慰道:“北京两千多万人口呢,没那么小,碰不着。”
沈云芷将掌心伸过来,贴在她的右脸用力往回转,平静地道:“瞎话。”
婚宴酒店在西长安街,一层宴客厅鲜花满目,地段优,品味佳,宾客满座,非富即贵。新郎家境普通,一看就是新娘家世显赫。
堵车误时,席上已经没什么空位了。新娘娇小可人,笑起来眼如月牙,也没小姐架子,亲自领着她们入席。顾荞跟在身后一直打量新娘,本想挑刺,但这姑娘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她轻声叹气:“认了,不砸场子了。”
沈云芷捏捏她的手背:“别矫情。”
从后往前走,左右都满座,时有宾客向新娘道喜。沈云芷看她的侧脸总觉得似曾相识,偏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兀自出神之际,顾荞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胳膊。
“干吗啊?”沈云芷吃痛,新娘的声音同时响起:“正好两个座儿,委屈你们将就啦!这是我表哥,有事可以跟他说。”
新娘身体稍稍侧出个空当,便露出了一桌子人。
秦衿还低着头,和身旁花枝招展的女子调情,看都没看便应道:“大喜日子还能有什么事……”
话到一半,头抬一半,顿时消了音。
秦衿嘴唇闭了又长好几回,愣是说不出句囫囵话。他手心冒了一拳冷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云芷。秦衿甚至连转头去看旁边那位的胆量都生了怯,但不用看,也能感觉四周温度升高了几度。
很快,他想到如何如何应变了,站起身将空座椅往后拉了拉,和气地攀谈:“小芷,好久不见。”
这个动作看似无意,实则是不给沈云芷拒绝的机会,总这么站着也不是事,沈云芷沉默地坐下,神魂归位,慢了三拍。她一坐,和那人的距离便缩短了,空气稀薄到极点,连一向话多的顾荞都不敢吱声。
秦衿带来的女伴是个十八线网红,美则美矣,一开口却失水准。说她上周去巴黎参加时装周,费好大力气买下一个限量贝壳包,又说自己吃了慕斯蛋糕,全北京都找不到这么好味道的蛋糕,听得顾荞白眼翻了三遍。
而秦衿翻脸比翻书快,冷冷淡淡也不发一语。
直到侍者过来给沈云芷添茶,秦衿刚要起身接,有人更快一步,手臂不轻不重的拦了一下。浅灰西装,袖口绣着暗色格纹,一抬手腕,半面表盘露出来,低调的光泽感显示极佳的质感。
赵云瑜翻转沈云芷面前倒扣的玻璃杯,红茶刚满一半便住手,继而沉默,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顾荞看得心尖发颤,偷瞄沈云芷,偏偏这人一脸默然,平平静静看不出情绪。
小网红有眼力见儿,立刻跟沈云芷套近乎。想她年轻,应该对娱乐圈的事感兴趣,便说自己和金马影帝合过影,还去试镜过某名导演的电影,又问她要不要吴彦祖的签名照。
沈云芷礼貌地笑了笑,不太接话。
小网红索性放大招,抬出当红明星为自己撑门面:“你知道阮黛吧?”
沈云芷想了一下,点头:“知道。”
“其实她是我的干姐姐,上周我还和她一起逛街呢!黛姐参演的那部电影围了金钟奖,你看过没?里面跳舞的那段是不是绝美?”
沈云芷又笑了笑。
小网红继续吹捧:“这电影是戴云心老师亲自指导的,戴云心你知道吗?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舞蹈艺术家,不过她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徒弟被封杀了。叫,叫……哎呀,我不记得了。我加你微信,以后你想看演唱会啊,或者参加明星见面会,我都能帮你弄票。还有,我在巴黎买了一双鞋不太合脚,回头你拿去试试。”
顾荞实在受不了,提高嗓门打断:“陪我去洗手间!”然后冲小网红翻了白眼,拉着沈云芷暂时离座。
小网红吃了瘪,内心不快,但肯定不会在秦衿面前不懂事。于是微噘嘴,眼神无辜:“小姐姐是不是不高兴啦?”
秦衿对赵云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先问问他高不高兴。”
以为是男人的不正经,小网红抡起拳头轻砸他肩头:“讨厌。”
玩归玩,但她心里清楚,圈子与圈子之间有云泥之别。撒娇卖可爱能讨欢心,但这也得分对象。秦衿是想玩,所以跟她玩,但他身边的人不一样。比如赵云瑜,小网红对他的身份略知一二。和秦衿是战友,后来不知怎的又从了商,十年沉浮,创建京贸,方兴未艾,身家成谜。
赵云瑜不是让人第一眼就感到惊艳的面相,单眼皮,眼睛轮廓却狭长,眼尾上翘,目光利而冷,很有精气神。一八五往上的身高撑得住正装,长腿窄腰比例没得说。这男人不爱笑,身上有股威势,很吸引人。
秦衿让自己问赵云瑜高不高兴,换作平时她哪敢。不过秦衿这态度应该是有几分保驾护航的意思,小网红架不住好奇,顺着话打听,小声问秦衿:“瑜哥儿真的结过婚呀?是不是姓陈,城东陈家的二小姐?”
秦衿笑得温和,但坐得端正,他说:“不姓章,姓沈。”
“沈?”字眼熟悉,小网红一下子想起来了,“对啦,那个被封杀的,就是老师唯一的徒弟也姓沈,叫沈……沈什么来着?”
“沈云芷。”一副嗓音平静低沉,稳稳当当地解了疑。
小网红望着赵云瑜傻了眼,赵云瑜也赏了个眼神给她。他拿起瓷碟里的热手巾擦手心,目光随之升温,一秒一秒,烧得小网红满脸涨红。
最后,赵云瑜将手巾揉成一团,狠狠丢到秦衿面前,起身:“你,出来。”
秦衿跟着出来,赵云瑜转过身,耐心已到极限:“你现在挑人都什么眼神?”
秦衿也不废话,去边上打了通电话,办妥后来找赵云瑜。赵云瑜在宴会外头站着,手里捏着火柴盒,在指间翻来覆去地转。
秦衿走过去,也有点蒙:“小芷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赵云瑜不接话,只是翻转火柴盒的速度更快了。
“ 她这一年多都没回北京,上哪儿待着了?是不是找着什么工作了?”秦衿和赵云瑜关系密切,别人忌讳的,他敢说,敢问,敢往瑜哥儿心尖尖上戳。
赵云瑜声音平静:“去年三月在苏州,四月去了克拉玛依,六月在布达拉宫,九月在南京,今年二月又去了云南。没工作,就是旅游,五湖四海走遍了,舍得回来了。”
秦衿震惊:“你这么清楚?”
赵云瑜低了低头,情绪不明,翻转火柴盒的动作越来越慢。
秦衿来劲了,贱兮兮地问:“瑜哥儿,骗我的吧,其实你和小芷没离婚。”
赵云瑜瞥了他一眼,眼神跟刀子似的。
秦衿笑着说:“离了?”
赵云瑜一把收勒火柴盒,用力攥着手心,转身往宴会厅里走,吐出很淡的一个字:“嗯。”
“就她有舌头,说了没完没了。还限量贝壳包,丑得我想当场去世。认识几个明星能蹦跶三天三夜,瞎认哥哥姐姐,指不定叫谁爸爸爷爷呢!”
沈云芷说:“你小点声音,就这么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