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粗粝的戈壁碎石，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辆越野车如同钢铁甲虫，在望不到边际的灰黄色荒原上卷起滚滚烟尘，拖拽出长长的、浑浊的尾迹。天空是毫无杂质的、刺眼的灰蓝，烈日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变形。车窗外，除了单调重复的砾石、低矮枯黄的骆驼刺，便是死寂。一种宏大而原始的荒凉，无声地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张若衫和张海侠同乘一辆车。她坐在副驾，椅背调得微向后仰，鼻梁上架着那副顺来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风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工装，一条长腿曲起，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姿态慵懒得像在度假，只有偶尔被剧烈颠簸震得蹙起的眉头，才泄露一丝不适。张海侠开车，双手沉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地穿透挡风玻璃上厚厚的沙尘，观察着前方车辆卷起的烟柱轨迹和远处地平线模糊的轮廓。车内只有引擎的轰鸣、轮胎摩擦碎石的声音，以及空调奋力对抗车外酷热的嘶嘶声。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张海侠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面那辆载着吴邪和解雨臣的车。车子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剧烈摇晃，隔着烟尘和距离，也能想象里面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样子。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打破沉默，声音在噪音中依旧清晰沉稳：

“不需要……多照应一下后面那辆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两个……孩子？”

张若衫闻言，头微微偏了一下，墨镜转向他，镜片反射着窗外单调的戈壁景色。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散漫的弧度，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凉薄：

“孩子？”她嗤笑一声，尾音上扬，“小孩就是要多练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温室花朵，能成什么气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陷得更舒服些，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轻松，“再说了，不是还有咱们族长大人坐镇么？喏，”她下巴朝前方张起灵所在的那辆头车点了点，“有他在，死不了就行。”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气鼓鼓的抱怨，像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哼！谁让他们老把这种小屁孩塞给我的！一个个的，本事没多大，麻烦事一堆！当我是托儿所所长吗？烦死了！”她甚至微微鼓起了脸颊，墨镜都遮不住那股子突如其来的、鲜活又幼稚的怨气。

张海侠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侧目，目光在她鼓起的脸颊和墨镜下那副“我很不爽”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这位小族长……杀伐决断时冷静得可怕，炸毛骂人时气势汹汹，此刻抱怨起“带小孩”来，竟又流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千面百变，捉摸不透。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悄然掠过张海侠向来沉静的眼底。他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开口，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

“你也是个孩子。”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张若衫猛地转过头，墨镜几乎要怼到张海侠脸上！刚才那点慵懒和抱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踩了尾巴般的、混合着惊愕和强烈不服气的炸毛状态。

“我？！孩子？！”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控诉。她一把摘下墨镜，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燃烧着“你瞎说什么大实话（不对）你竟敢污蔑我”的熊熊火焰。

“张海侠！你睁开你那八十年前的老花眼好好看看！”她指着自己的脸，指尖几乎要戳到鼻尖，语气是极致的理直气壮和不容置疑的骄傲，“你见过我这么美丽动人、成熟自信、勇敢大方、英明神武、智勇双全、风华绝代……的小孩吗？！”

她一口气吐出十几个形容词，中间都不带喘气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每一个词都掷地有声，仿佛在宣读一项不容辩驳的宇宙真理。那张在戈壁烈日下依旧明艳生动的脸庞，因为激动和不服气而染上薄红，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快承认我的完美”的逼迫感。

张海侠：“……”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很稳，越野车在颠簸中沿着前车的轨迹平稳行驶。只是，他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目视前方那片被烟尘和热浪模糊的、通往未知塔木陀的荒凉之路，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极其平稳、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淡淡地回应道：

“没见过。百岁小孩，倒是头一次见。”

张若衫：“…………”

她被这句轻飘飘的“百岁小孩”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漂亮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指着张海侠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词汇。最终，她只能愤愤地“哼！”了一声，猛地扭过头去，重新戴上墨镜，把椅背调得更低，双手抱胸，用后脑勺对着张海侠，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散发着“我很生气！哄不好了！别跟我说话！”的强烈信号。

车厢里再次只剩下引擎和颠簸的噪音。只是这一次，张海侠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前方的路上，嘴角那抹被强行压下的、极其浅淡的笑意，却在眼底悄然晕开，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光，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滚滚黄沙在车窗外翻腾，卷向那片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生命的西王母之地。而车内，一个气鼓鼓的“百岁小孩”和一个沉默的“老古董”之间无声的较量，似乎比窗外的戈壁更加……鲜活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