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不解极了。
沈芷衣却立在那台阶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华铺满身,平添一种难言的厚重。
沈芷衣人常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话该反过来讲,食生民膏为生民计。
沈芷衣皇帝的宝座,皇室的尊崇,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顶礼膜拜以求,将自己当做牛马,将皇族奉为神明。
沈芷衣我在宫中,素性骄横,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长于乡野,见多忧难,该是知道的。
沈芷衣战事若起,国有大贼,忠良无继,战岂能胜?皇族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内里如何坏朽,我终究是这座帝国的公主……
姜雪宁彻底愣住。
沈芷衣则慢慢闭了闭眼,似乎想压一压心底翻涌的情绪,又或者让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气不要退却。
沈芷衣宁宁,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只是怕,怕极了。
沈芷衣我怕,怕今日在运命降临时逃跑,从此不战而败,沦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责任到来时躲避,他日生灵涂炭,在婴孩哭声里挺不直脊梁!
沈芷衣注视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凛冽与坚忍。
姜雪宁喉咙堵了,说不出话。
她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这位往日刁蛮娇纵的公主,是自愿前往!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报对方施与的恩情。
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有多可笑,又错过了多少……
话到这里,姜雪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执着,再强求,毕竟一个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变?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魂丧的命运,半点不加阻拦吗?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
姜雪宁别这样,殿下,别这样。不管是不是醉话,你答应过我的,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
沈芷衣眼泪滑落。
沈芷衣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
她转身就走,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软改悔。
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
姜雪宁大月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
她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又无措。
姜雪宁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时也见不着。
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
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
她想姜雪宁笑,一双眼灿若星辰。
沈芷衣宁宁,别去送我。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时,带着这抔故土,再来迎我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从那一线明亮的宫灯旁边走过。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宁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几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雪宁殿下,我向您允诺!
那嘶哑的声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诺——
他日铁蹄踏破雁门时,我将带着这抔故土,迎您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我向您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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