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整个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子时,金麟台上点金阁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
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轩出门在外,金子勋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光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
前列是聂明玦、江澄、云耀、云挽、蓝曦臣、蓝忘机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
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澄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在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光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孟瑶.金光瑶“在穷奇道催动陈情”
孟瑶.金光瑶“将那温宁和堆积在谷后树林的尸体全数凶化”
孟瑶.金光瑶“杀六名督工,伤者七十有余”
孟瑶.金光瑶“随后他带着这些凶尸去了岐山的拘禁地”
孟瑶.金光瑶“要把那里的温氏残党带走”
孟瑶.金光瑶“在岐山的监视者们出面阻拦”
孟瑶.金光瑶“又被他驱使恶灵和凶尸击退,带着那五十余人扬长而去”
孟瑶.金光瑶“进入乱葬岗后,他让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
孟瑶.金光瑶“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点金阁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澄才道:
江澄.江晚吟“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
江澄.江晚吟“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光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
金光善“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
金光善“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
金光善“不过几个门生和下级修士而已,杀就杀了”
金光善“可这些督工和低阶修士,并不都是金家的人”
金光善“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澄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江澄.江晚吟“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
江澄.江晚吟“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
江澄.江晚吟“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聂明玦冷冷地道:
聂明玦“有恩?”
聂明玦“江宗主莫非忘了,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是谁?”
聂明玦“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
这几天来,江澄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聂明玦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魏无羡。
蓝涣.蓝曦臣“话也不能这么说,温情一脉的残部,我查证过”
蓝涣.蓝曦臣“是并没有参与过射日之征的,没有凶案与他们有关”
聂明玦转向他,神色略微缓和,却依旧坚持着不赞同的立场。
聂明玦“二弟此话我不同意”
聂明玦“身为家族一份子,自当与家族共荣辱、同患难”
聂明玦“温氏作恶,后果自然要温氏全族来承担”
聂明玦“若是只在家族兴盛时享受优待”
聂明玦“家族覆灭了却不肯承担苦果、负起责任、付出代价”
聂明玦“这算什么?”
一名家主道: “江宗主,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您莫非忘了温氏当年是如何对待其他家族的?还跟他们讲什么恩义,为了这点恩义还杀伤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温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
金光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光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
孟瑶.金光瑶“诸位还请稍安勿躁”
孟瑶.金光瑶“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
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点金阁这才渐渐收敛声息。
金光善趁机道:
金光善“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
金光善“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江澄.江晚吟“金宗主请讲。”
金光善“江宗主,魏婴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
金光善“这个我们都知道”
金光善“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
金光善“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
金光善“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
金光善“狂妄不堪的。”
他摇了摇头。
金光善“百家花宴那么大的场合”
金光善“当着你的面都敢甩脸色,说走就走”
金光善“昨天背着你就更放肆了”
金光善“连他根本不把你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
金光善“半点不尊重”
听到最后一句,江澄脸色已十分难看。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
蓝湛.蓝忘机“没有。”
金光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
蓝湛.蓝忘机“魏婴并未说过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
蓝湛.蓝忘机“他原话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无忌惮”
蓝湛.蓝忘机“并无不尊重之意”
蓝忘机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两语,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
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
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台,微觉尴尬。
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光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
孟瑶.金光瑶“是吗?原来是这么说的?”
孟瑶.金光瑶“哎,那天魏公子气势汹汹闯上金麟台,说了太多话”
孟瑶.金光瑶“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我都不太记得了”
孟瑶.金光瑶“含光君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孟瑶.金光瑶“不过,这两句意思也差不多吧。”
他的记性比蓝忘机只好不差,却故意装糊涂,聂明玦不喜此种行为,微微皱眉。
金光善则顺着台阶下。
金光善“不错,意思是差不多的”
金光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里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家仆之子。一个家仆之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家仆之子”,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不免窥视一番。
金光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魏婴上呈阴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猜度,以为谁觊觎他的法宝吗?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若只是狂妄自大、不懂尊重人倒也罢了,但是他这次却为了几条温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修士,这是要挑战谁啊?”
“我早就说过他修鬼道会修出问题的吧?看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
绵绵“也不是滥杀吧”
绵绵“似乎是只杀了虐待和殴打温宁等人的督工”
蓝忘机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
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小心翼翼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还要赞扬这是仁义之举?”
绵绵“不我并没有这么说,诸位不必如此激动”
绵绵“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 “有什么不妥当的?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绵绵“射日之争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
绵绵“而且我们现在谈的是另一件事”
绵绵“说他滥杀,我真的觉得不算,毕竟事出有因”
绵绵“如果那几名督工确实杀害了温宁等人”
绵绵“这就不叫滥杀,叫报仇,仅此而已”
卡了卡,一人嘴硬道: “可谁也不知道那几名督工是不是真的杀了温宁,又没人亲眼看见。”
另一人则冷笑道: “仅此而已?不对吧。说的真是清清白白,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
闻言,绵绵涨红了脸。
绵绵“你说清楚,什么叫心里有鬼?”
那人道: “不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女人就是女人,当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现在还为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昔年魏无羡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当过一段时间的风流谈资,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那个“绵绵”。
立即有人嘀咕道: “难怪这么巴巴地给魏无羡说话了”
绵绵“什么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绵绵“我就事论事而已,又关我是女人什么事?”
绵绵“讲道理讲不过,就用别的东西攻击我吗?”
一旁和她一个家族的数人喝道: “你都心有偏向了,还谈什么就事论事?”
“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竟然是我们家的还能混进点金阁来。”
绵绵气得眼眶都红了,含着泪花,半晌,道:
绵绵“你们声音大,好,你们有理!”
她把身上的家纹袍猛地脱了下来,往桌上一拍,旁人倒是被她这行为震了一下,这个行为,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绵绵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有人嘲笑道: “敢脱有本事就别穿回去啊!”
稀稀落落的,有人开始附和: “女人就是女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过两天肯定又会自己回来的。”
“肯定的啊。毕竟好不容易才从家奴之女转成了门生的,嘻嘻”
蓝忘机任身后这些声音群魔乱舞,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蓝曦臣听他们越说方向越不堪,温言道:
蓝涣.蓝曦臣“诸位,人已走了,收声吧。”
泽芜君发声了,旁人自然要给点面子,点金阁中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温狗和魏无羡来,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
趁这气氛,金光善继续对江澄道:
金光善“我看他这次去乱葬岗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
金光善“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光善“借此机会脱离江氏,以为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
金光善“你千辛万苦重建云梦江氏”
金光善“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
金光善“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澄强作镇定道:
江澄.江晚吟“魏无羡这个人狂妄惯了,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金光善呵呵笑了两声。
金光善“枫眠兄是拿他没办法吗?枫眠兄,那是偏爱他”
听到“偏爱”二字,江澄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江宗主,你跟你父亲不一样”
金光善“如今云梦江氏重建才几年,正是你立威的时候”
金光善“他也不知避嫌,让江家的新门生看到了”
金光善“作如何想法?难道要个个以他为榜样?”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
江澄缓缓地道:
江澄.江晚吟“金宗主不必再说了”
江澄.江晚吟“我会去一趟乱葬岗,解决这件事的”
召集结束之后,众位家主纷纷觉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谈资,一边疾行一边火热议论,激愤仍然不减。
三尊聚首。
蓝涣.蓝曦臣“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瑶笑道:
孟瑶.金光瑶“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张桌子了”
孟瑶.金光瑶“几处被他捏得粉碎啊,看来真是气得厉害”
聂明玦走了过来。
聂明玦“巧言令色,的确辛苦。”
闻言,蓝曦臣笑而不语,金光瑶就知道聂明玦逮着个机会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颇为无奈,连忙转移话题。
孟瑶.金光瑶“哎,二哥,忘机呢?我看他刚才提前离场了”
蓝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瑶与聂明玦转身望去。
只见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蓝忘机和方才那名点金阁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对面站着。
那女子还泪光盈盈的,蓝忘机神情肃穆,两人正在说话。
须臾,蓝忘机微微俯首,向她一礼。
这一礼,尊重之中,还有庄严。
那女子亦向他还了一个更庄重的礼,穿着那件没有家纹的纱衣,飘然下了金麟台。
聂明玦“这女子虽然立场站错了”
聂明玦“倒是比她家族里那帮乌合之众要有骨气得多”
金光瑶表面上赞道,心里却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