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透了。
鲛人人白日里都要哭够一定的珍珠交上去，那样多的数目少不得要哭上一整天，这是一件极费体力的事，此时好多人已经睡了，只有几个小孩还在强撑着，看见她不由得欣喜，“陵泽，你终于回来了，快吃饭。”
陵泽五岁时就被关在到这个笼子与他们做伴，现在她已经长成十一岁了，岁月在他们几个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也是，鲛人十年一岁，六年对他们而言不过几个月。他们七十多岁，也不过是人类的七岁。
六年前，她和炎汐，宁凉还有寒洲四人被同一个越城富商从叶城像运送牲畜一样买到了息风郡首府越城。
是的，叶城。
叶城是空桑的副都，也是云荒洲的商业中心，位于镜湖南方入海口。是大陆上最繁华的地区，堕落，颓废，糜烂的天堂。多为富商巨贾所住，城中有“东市”和“西市”，西市为陆上内部贸易为主，东市则多为东方中州大陆来的客商，两个集市是陆上买卖鲛人的最大集散地。
上百个鲛人奴隶被塞在厚木板拼凑的车厢中，从叶城的东市一直载往遥远的息风郡。狭小的空间中，他们无法移动身体，每天靠车厢顶部灌下的米粥维持生命。
窒息的空气、污脏的环境，让一个又一个虚弱的鲛人死去，然而活着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尸体渐渐腐烂，甚至有人为此发了疯。等最后到达越城的时候，上百个鲛人奴隶死去了十之五六，然而剩下的人却因为出色的生存能力被卖了比叶城高十倍的价钱，只有能够克服重重磨难的鲛人才有可能健康鲜活地为息风中的空桑贵族们服役。
到现在，那一批鲛人就剩下了他们四个，不对，是三个半，陵泽算半个。
从一个生活在春风红旗下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一个封建时代任人宰割的奴隶，陵泽并没有什么求生欲。她对云荒憎恶至极，她幻想着一死了之醒来之后就能结束这场噩梦，她还是那个父母双全，事业有成的白陵。
陵泽差点就死在路上，如果不是宁凉的话。
那个狭窄黑暗的车厢里，第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挤着寒洲，炎汐，宁凉和陵泽四个小孩。
为了驱散恐惧，他们这一车的小鲛人会互相聊聊天。漫长的路程中，陵泽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也没有发出任何进食的声音。
他不会死了吧？
宁凉意识到身边的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之后不由得全身颤抖，他费力抽出手臂去摸陵泽的呼吸。
陵泽扭头躲过了他的手，宁凉又气又喜，“你没死你倒是吱一声啊，你知不知道身边躺个死人有多可怕。”
“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你挨着我，你要是死了我旁边就躺着一个尸体，你还会腐烂…我…”宁凉稚嫩的声音逐渐带上几分哀求与恐惧，“我真的害怕，就算你想死，你能不能不要现在死…我求你。”
宁凉说完，陆陆续续想起了其他人的声音，他们都在恳求她不要死。
这些小孩的哀求，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把陵泽才从求死的心态中打醒。
对，她不能这样自私，哪里死不好，偏要死在路上。这种装着鲛人奴隶的车不到目的地是不会打开的，这俩车里都是小孩子，如果自己死在这辆车里，肯定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的，万一再把他们给吓疯了，岂不是给他们悲惨的人生在添上一笔。
“对不起！”陵泽真心道歉，“我不会这样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求死是因为活着太痛苦，可是你想想，你活着我们可以一起…加入复国军。”最后几个字宁凉的语气变得虔诚而又真挚。
“我是人鲛混血，没办法和你一起。”
云荒上几千年来都畜养鲛人作为奴隶，都很少有鲛人生下的混血孩子，一方面是由于跨种族通婚，本身就很难成孕。而另一方面，畜养奴隶的主人们虽然耽于纵欲享乐，却从骨子里认为让鲛人延续血脉是极端可耻的事情。很多胎儿在刚成形的时候便被杀死在母亲身体里。最后，即使鲛人内部，对于这种被凌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视为耻辱的印记，并不善待，以“杂种”称之。
那是不被任何种族接纳的代称。
宁凉一愣，“那…又怎么样，我不觉得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炎汐和寒洲也是这样想的。”
“对啊。”那边的两个小孩沉默了良久之后也说道。
除了宁凉这辆车里只有他们两个的声音，其他的人都没有做声。
这就是陵泽的处境了，里外不是人。鲛人无视她，空桑人加倍欺负她。
而他们三个，是她为数不多的…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后来相处之后陵泽才发现，宁凉其实是个高冷又有些毒舌，外冷内热的小孩，可想而知当初把他吓成什么程度。而炎汐的性格温和宽厚，善解人意，寒洲则喜好音律，沉着冷静。
白日哭了一天，又挨了一顿打，这来来回回，陵泽只觉得精疲力尽，全身都疼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这种根本不能称之为饭的东西，是他们生存下去不可或缺的东西。陵泽即使吃不下去，也不敢浪费，小心地把碗放到角落里。
她疲惫而又麻木地躺到干草上。
“他们又打你了。”宁凉一贯鼻子好使，闻到潮湿的空气里多了些冰凉的血腥味，“寒洲，还有多少药，快给我。”
许多鲛人哭不出来，看管的仆役便会鞭打他们，迫使其泣泪成珠，但他们又怕将人打坏，不能再赚钱，所以每次都会丢下些劣等的伤药。
寒洲麻利地把药拿出来，“不多了，陵泽伤的怎么样？也不知够不够。”
“她全身都烫了起来，还有祛风寒的药，也给她灌下去。”
三个小孩熟手熟脚地替她上好药，发现她的身体依旧烫的惊人。
陵泽再一次体会到上次被扔到化生池里的痛苦，全身都仿佛被烈火灼烧一样，慢慢地她耳后的腮不受控制地显现了出来，然后是腿，又痒又痛，开始浮现出银色的鳞片，不多时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陵泽完全变成了人身鱼尾的模样。因为疼痛，她的鱼尾不受控制地开始甩动起来。
鲛人的力量集中在鱼尾，没有断尾时，即使是幼年鲛人也是可以和鲨鱼博弈的。这种时候，大家最好离得远远的。
“快退开！”炎汐立即把还在想办法给陵泽降温的宁凉拉到身后。
上一次他们这群鲛人小孩被拉去化生池，陵泽是第一个被扔下去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陵泽显现鱼尾，两个仆役把她扔到池水中紧紧摁住，药水逐渐起作用，鲛人开始化生成女子，化生的过程极为痛苦，陵泽一直没出声，直到最后伴随她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嘶吼，水面突然浮出一条银色鱼尾，瞬间朝制住她的两人抽了过去，一个瘦骨如柴的小孩子一下子就将两个身形健壮的大男人打了出去，后来听说那两个人抬出去没多久就断气了。当然，陵泽这么一折腾，虽然她是化生成功了，但也毁了那池药汤，其他孩子沾了她的光被放了一马没有被扔到池子里。
化生所需药材极多极昂贵，每配成一池药汤需耗费五十万以上金铢，一个最上等的成年鲛人也不过一万金铢，远超一个普通鲛人的身价。
是以许多奴隶贩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一些好看的年轻的男人诱骗情窦初开不知情事的少年鲛人，再要么配化生药汤的时候只取几样最不可或缺的药物，其他一概省去，这样就能控制价格，当然，化生汤需要大量药材也是有原因的，少了雪罂子，瑶草这几样救命的药材辅佐很有可能会导致鲛人死亡。
这辈子陵泽就是这样被扔到残次版药汤里化生成女子，她侥幸活下来是因为有完好的鱼尾。可经历过破身手术的鲛人，定然是无法活下来的。
她做不到看着那些鲛人孩子就这么去死。
陵泽毁了化生药汤自然挨了一顿毒打，不过奴隶贩子到底不想血本无归留了她一条命。
毕竟，一个可以转换鱼尾和双腿的鲛人，也算是奇货可居了，这也是她这么些年一直受人欺压但始终能活下来的缘由。
炎汐安排人每个一刻钟轮流照看陵泽，其他人睡觉。
后半夜将近天明时，陵泽耳后的腮才消失，鱼尾也重新变回双腿。这会大家也都差不多醒了，因为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监督他们落泪了。
陵泽的意识逐渐回笼，只是依旧很累，提不起精神来，索性闭着眼睛躺着。
“炎汐，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啊？”
“姐姐说快了，我们再坚持一些时间。”
“陵泽已经女孩子了，她可是按照人类速度生长的，他们再不来她就被卖出去了。”
“我们鲛人才不会欺负同胞呢，复国军都是大英雄，一定会把我们救出去的。”
陵泽听了这几个小孩天真的话，心中不由得苦笑。空桑人将她视为比鲛人更低等的奴隶，难道被空桑人奴役了七千年的鲛人就真的能接纳她吗？
长成的鲛人，至少已经超过百岁，也就是说他们都经受了百年的折磨，她才受了十年，便恨不得把空桑人拆其骨啖其肉，他们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和鲛人完全不一样的她！
她不是空桑人，也不是鲛人，什么都不是。
和他们成为朋友，也不过是被迫生存在同一个笼子里暂时培养出来的同盟罢了，他们是小孩，可陵泽不是，她再清楚不过了。
为什么是她呢？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就非得是她呢？她自问是个好人，从小到大，诚以待人，友爱同学，爱护小动物，虽然有些懒散拖延，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就来了这个鬼地方，失去爱她的父母亲人和美好安定的生活。
想起温和的爸爸，严厉的妈妈，突然就悲从心来，她忍不住想落泪，可是鲛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就会变成珍珠。而且，她们这样的奴隶，其实一般最好不要哭，因为哭多了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只会更惨。
到底是谁，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让她在这样的炼狱里彻底日复一日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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