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尽头,横亘着一道倒流的瀑布,仿佛一堵隔断阴阳两界的巨大墙壁。那自下而上汹涌流动的苍黄色水流来自苍梧之渊,沿着幽冥路一路向高处奔流,汇集了梦魇森林和云梦泽的妖气和怨气,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暝色,最后在九嶷山顶卷地而起,汇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着消失在天尽头。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阴阳两界的“黄泉”——它如同立于天地间的巨大照壁,将生死隔离。
所有死去的灵魂,都会投入那一道倒流的苍黄色瀑布中,被带往看不见的天际,然后,从那里转生。
在陵泽勘察地形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一道白光迢迢而来,转瞬湮没在巨大洪流中,随着滔滔黄泉消失在天际,同时一个名字忽然从九嶷山麓处的石碑上浮凸出来,放出淡淡的光。
九嶷山麓处,矗立着一座一丈高、三尺宽的无字石碑,碑身洁白如玉,上面隐约有点点红斑浮现,底座是一只形状怪异的巨大骷髅头——嘴里衔着一把剑,深深的眼窝似乎看不到底。
这座碑名唤往生碑,那一柄剑正是传说中星尊帝当年的佩剑“辟天”,那把剑被施加了封印,除了帝王之血和海皇无人能解封。
传说这座往生碑是开创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成了沟通阴阳两界的镜子。每当有灵魂前来九嶷,投入黄泉,石碑上便会闪现那个人的名字。
此刻有不少空桑百姓正在触摸这座碑——每次云荒上有人亡故,他们的亲友便会在转生期满之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送亡灵最后一程。然后,对着这面石碑上一闪而灭的亲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间又被称为“坠泪碑”。
千年来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泪浸入石碑,洁白的石头中竟隐隐蔓延开了红丝,而石碑下那个骷髅底座,也被抚摩得光可鉴人。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着子孙后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和悲哀,成为通灵的神物。
陵泽已经站在崖边突兀的巨石上,巨石之下,裂渊万丈,宛如天地尽头的那堵断崖。这,便是苍梧之渊。
千年来无人能渡深渊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浩渺,只是宽不过十丈的一线。然而,那一线沉沉墨色,仿佛是地狱之门裂了一线,放出烈烈红莲之火,恶鬼怨念汹涌如涛。
这里无风无雾,十丈之距,居然望不到彼岸的土地。如凭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罗网,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隔断,而回顾深渊这边的苍梧郡,也是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惨白一片,毫无生的气息。更有甚者,临渊而照,居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陵泽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深渊里有一种亲切的力量在吸引着她,这才是她觉得怪异的地方。
这些时日,她一直呆在藏书阁也不算白费光阴,在一本旧的不能再旧的手札里提到过只言片语,星尊帝挥剑裂土,劈成苍梧之渊以囚蛟龙。渊成后放下金索,封闭深渊,故唯余一线。
既然有金索,金索的钉入点所在之处必然有个支撑的石台之类的东西。
但那个石台到底有多深?陵泽无法确定,所以她准备了长达百丈的长索。这是她以前去砂之国时找那里的盗宝者买的,今日也算派上用上了,就是怕这下面法术失灵了以防万一。
在岩石上固定好绳索之后,陵泽又将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然后一跃而下。也是巧了,落下去一百丈时,崖壁上凭空弹出的一个石台。金索的钉入点便在此上。
石台乃五棱之形,一半洁白,一半漆黑,互相对峙,若她猜到没错,那正是皇天后土神戒残余的力量,封印龙神之前或者之后,当时皇天后土神戒的持有人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在这里进行了一场打斗。
陵泽放在腰间的绳扣处手顿了顿了,还是系着绳子跳到了台石上。
可谁知她刚落到石台上,石台就开始倾斜。那个石台就跟那天平似的,不管她是站到左边还是右边,石台都会倾斜,而且是向上倾斜。
试验了几次之后,陵泽确定了,如果石台是个平衡的天平,黑白各占一边,那站上去的人就是反向砝码——虽然站在这一方,增加的却是那一方的重量。
站稳之后,陵泽才有心观察石台,最先看到的是石台上那颗破损的灵芝。台上残留着凌厉的刀剑交击痕迹,竟深达尺许,劈碎了台面上精美的浮雕。
石台之下,钉着的便是那一条上古设下困住蛟龙的金索!而石台往下三丈见方,临着深不见底的深渊,那才是真正的苍梧之渊,龙神就被镇压于此。
陵泽的手刚碰到金索,她脑子赫然多了一段的记忆,一男一女执剑对峙的记忆。
经历漫长的战斗之后,白衣女子全身浴血,与她对战的男子只受了些许轻伤,她伤势过重,魂魄开始溃散,已无再战之力。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她的声音里满是是愤怒、绝望和不甘。
一语毕,她居然挥剑硬生生将手指斩断!一枚细小的指环随着喷涌的血跃上半空,转折出晶莹夺目的光。
那是后土神戒。
男子的声音同样愤怒、绝望和不甘,“你是我的皇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与你共享的,这天,这地,这七海——你居然为了鲛人背叛我,阿薇,你为何如此?”
阿琅,阿薇。显而易见,这两人就是被云荒人视为远古魔君神后转生的空桑开国帝后,星尊帝和白薇皇后。
“愧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白薇抬起头,毅然回答。
今天得到的消息量太大了,先是白薇皇后并非高龄产子难产而亡,而是与星尊帝因为海国之事夫妻反目,率兵反抗至九嶷山下鏖战三月,力竭而亡。
陵泽没有纠结这些旧事,她准备继续往下一探究竟。她也没有妄自尊大到觉得自己一个人解开封印,但是研究一番这个封印还是能做的。
然而没想到是接下来无论怎么往下,下面都有一股温和的力量阻止着自己。
那是属于后土的,护的力量。
所以想要解开封印,首先就得拿到后土神戒。
想通了这一点,她果断立即离开此地。
行至丛林出口时,陵泽忽然感到耳边有动静,下意识侧身一避,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头发而过,目标正中一直体型小巧的鸟。
“寒苏神官。”略带着惊讶的女声响起。
陵泽的脚步顿住了,循着声音望过去,拿着弓箭的女孩子正站在石头上笑着向她招手,“朱颜郡主。”
她还是六年前生动又活泼的模样,笑容明媚没有阴霾。
朱颜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捡起射中的猎物朝陵泽走过来,“神官姐姐,咱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我出来玩就遇到你了。”
“这里应该不许打猎吧。”
朱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对啊,所以才要贿赂你嘛。”
“贿赂?”
“我请你吃野味。”朱颜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陵泽,“说不定你尝了之后就不会和少司命说这件事了。”
陵泽虽然在朱颜的手链上施了遗忘咒,让她忘了自己的脸,但为了避免朱颜认出自己最好还是少相处为好,“我不会说的,你自己玩吧。”
“别别别,神官姐姐,你听我说,其实我刚刚差点射到你,我主要是想和你赔罪。”
在朱颜的再三盛情邀请下,陵泽只好答应留下来了。
“那神官姐姐你稍等,我去去就回。”朱颜眨了眨眼,从箭筒拿起一根箭就提着弓进了林子。
朱颜走后,陵泽这才沉下心思索后土神戒的事。首先,这枚戒指在哪里呢?
传言后土神戒就在帝王谷?但这也仅仅是传说罢了,后土神戒一直在历代空桑皇后手中。
直到十七年北冕帝要废后,收回了白嫣保管的后土神戒,然后才有了这个传言。
朱颜能在后山打猎,说明她触动封印并没有惊动九嶷山的神官。她刚刚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被推出来了,足见这封印的厉害。
龙神的封印,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设下的。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对了,这对夫妻最为世人所知的便是皇天后土,说不定这封印也是皇天后土之力?
只要拿到皇天后土神戒,或许就能解开封印。
“神官姐姐,我回来了。”朱颜提着一直肥硕的野鸡从林中出来了。
陵泽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这么快就打到猎物了。”
“这只野鸡太胖了,跑都跑不动,否则哪有这么快。”朱颜有些沮丧地坐到陵泽身边,“射箭是日日要练的,我来九嶷山这些日子,术法没学出来什么名头,射箭倒荒废了,两个时辰了才射到三只燕子。”
陵泽看过去,哪里是什么燕子,地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的,分明是三只天罗雀。
“不是燕子,那是天罗雀。”
朱颜好奇道,“天罗雀是什么?我只听过天罗花,我现在住的院里就有。”
“天罗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娇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张开有如一朵风中天罗花。天罗雀和天罗花本是一种东西,花被风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头也就是花。”陵泽道,“你没听过很正常,这是是九嶷山深处特有的生物,九嶷山之外都没见过,我也是在书中看过。”
“书里?《云荒博物》?”朱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记载了云荒所有奇珍异兽的书籍,不过她看过很多遍,难道是看漏了?
“不是,《青夔史.清任王本纪》”
“清任王,云荒历史最厉害的神箭手,传说他一箭射下了冰族的神鸟凤凰。”
陵泽缓缓道来,“青夔朝清任王在位时于离宫遍植天罗树,天罗花盛开时,青王大宴于堂前,遍邀全国善射者。酒过三巡,即开始比赛射术。其猎物,正是这纤小诡艳的天罗雀,中头彩者,便可得到青王的青眼。”
“不过天罗雀是非常考较武士的灵巧和智谋的,真正能射中天罗雀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你能射中三只天罗雀,足见你射艺出众了。”
朱颜听了心情一下子开心起来了,立即生火,动作麻利地烤鸡,同时不忘和陵泽说话,“神官姐姐,你人真好,我又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知识。其实你特别像我一个朋友,她也会教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她这个人呢,人虽然好,脾气却顶顶不好。”
陵泽心中突然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杀了朱颜呢?杀了她就不怕自己身份暴露了,只要用冰族的法术杀了她,谁都不会怀疑的,反正九嶷山又不是没来过冰族。
陵泽看似很随意地问,“什么?不知你这位朋友是什么人,可有缘一见。”
“无缘。”朱颜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多数空桑人对鲛人都是很不友好的,她不想给小明带来危险,不过刚刚这话有些生硬了,她又解释道,“我那个朋友吧,四海为家,平生最喜欢到处游历,想来我也和她也是难得一见了。”
陵泽收回法术,和颜悦色道,“你们是朋友,就算不见面,只要心里有对方,也是很好的。”
“神官姐姐说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见不见倒是其次了。”
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只可惜她全心相待的朋友刚刚还想杀了她。
我可真是个坏人啊,陵泽自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