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一袭素衣,步出人群,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把众人的目光“铮”地一声全拉了过去。他抬手,掌心向上,对着高台轻轻一托,像把整片热浪都托给了屠大爷。
“我要交卷。”
四个字,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屠大爷正拿汗巾抹脖子,闻声手一抖,巾子掉进了茶盏,“啪嗒”一声,溅得满桌水花。他瞪圆了眼:“小姑娘,香才刚点上呢!”
柳月斗笠下的眉梢也微微扬起,纱帘轻颤,像湖面被风剪开一道银线。他没说话,只“唰”地展开折扇,扇骨一点,示意灵素。
灵素愣了半息,立刻高唱:“——考生云卿,申请交卷!”
台下百双眼睛“刷”地聚成一束——
柳月看到云卿出尘绝世的相貌,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兴趣,“你要考什么?”
云卿声音清朗,“心算!”
柳月闻言,指尖在扇骨上微微一紧,檀木发出极轻的“嗒”声,像一粒冰珠坠入深井。他侧首,纱帘随之轻晃,帘沿那圈银丝流苏便簌簌地抖,抖出一阵细碎的冷光。
“心算?”
他轻声重复,尾音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上扬,像冰面乍裂,漏出底下幽暗的漩涡。旋即,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从胸腔里闷出来,隔着月白纱,竟透出几分潮气。
柳月指尖一顿,扇面“唰”地合拢,扇骨敲在虎口,清脆一声。他忽然转身,第一次正面向屠大爷微微俯身,纱帘随之垂落,像一截月光被折腰。
“这有劳屠爷了。”
屠大爷正拧了汗巾往脖子里塞,闻言“嘿”地笑出一声,油光锃亮的胸口拍得啪啪响:“小事!咱千金台别的没有,算盘珠子管够!”
他扭头,朝台侧帘后吼了一嗓子:“老林——出来会会小神仙!”
帘子被撩起,走出一个灰布长衫的中年人,腰背微弓,眼角下垂,像一截被岁月磨钝的旧算盘珠。他先朝屠大爷鞠了半礼,又向柳月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沙而稳:“屠爷,柳公子。”
屠大爷抬抬下巴:“林平,跟你比划的是这位——”他大手一挥,指向云卿,“小丫头要考心算,你陪她溜溜。”
林平这才转头,目光落在云卿脸上。那眼神先是一愣,继而浮出一点几不可见的轻慢——像老猫见了一只乍着绒毛的雏雀。他拱了拱手,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干瘦,却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如竹根。
“姑娘,怎么个算法?”
声音平平,尾音却往下压,带着账房先生特有的、对数字的傲慢。他眼角余光扫过云卿单薄的肩,仿佛已看见她在一串庞大数目前溃不成军的样子。
云卿只抬了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像拨开一挂无形的珠帘。
“请先生出题。”
她声音清朗,眸底充满了自信。
林平嘴角往下耷拉,算是笑过,转身朝屠爷一揖:“既如此,便请屠爷作个见证,也省得外人说我欺负小姑娘。”
屠大爷哈哈一笑,汗珠顺着腮帮子滚进络腮胡里,他随手一抹,大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算盘珠子哗啦啦一阵乱颤。
“成!那就一局定胜负。谁算的又快又准,谁就赢”
柳月微微侧身,斗笠纱帘被灯火透得半明半昧,像一弯冷月悬在沸腾人海上。他没开口,只以扇柄轻敲阑干,一声,两声,三下——似替更漏先数了节拍。
“第一局,盘口昨日酉时至亥时,三楼天字席共开六十六局,轮盘三十二、骰子三十四,其中和盘三,走盘七,跳盘一——”
屠大爷声音又干又快,数字连珠炮似地从喉咙里蹦出,账簿上的墨字在他指下排成黑压压的阵列。其他人听得眼角直抽,柳月却不动,只微微低头,像在听雪落。
云卿站着,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待屠大爷最后一个“盘”字落地,她忽然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像拨动了一粒看不见的算珠。
“六十六局,总进筹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七两六钱三分,出局一万零九百八十四两四钱,台子抽头二千四百四十三两二钱三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透,像一串冰珠子滚进热油锅,炸得满台寂静。林平指尖一抖,还在计算的手停了下来,看向云卿眼底都是不可置信。
屠大爷猛地转头,冲身后小厮吼:“拿算盘!”
小厮连滚带爬捧来一柄红木大算盘,屠爷五指一抓,“噼啪”拨得山响。珠阵起落间,他额上汗珠愈发亮,像给铜灯镀了层油。半晌,他“啪”地按下最后一子,抬头,嗓子发干:
“……分毫不差。”
林平猛地站起,椅子“咣当”倒地。他嘴唇发颤,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你……”。屠爷的算盘还悬在半空,像被雷劈了的鸟,忘了扑棱。
柳月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先是在胸腔里震,继而才溢出喉间,像雪夜风掠过檐铃,清脆却冷得人心口发紧。他一步迈出,纱帘被灯火掀起,露出半张皎若冷玉的脸,眸色深得像把夜色都斟进去。
“考生云卿,通过!”
台下忽然爆出一阵山呼海啸似的喧哗。待助考官帮考生把东西拿来,这才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