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京城,北风卷着碎雪片子打在胡同墙根的枯草上,呜呜咽着却盖不住满街的喧闹。棋盘街两侧的铺子早早就卸了门板,绸缎庄的伙计踩着高凳,把染成绯红的绸缎往门楣上挂,红绸子被风一吹鼓起来,像两尾游动的火鱼,衬得旁边杂货铺挂出的红灯笼更亮堂了。
“张大哥,您这年画挑了没?卖糖葫芦的王二肩上扛着草靶,红亮亮的山楂串上裹着的糖衣在雪光里闪,他瞅见布庄掌柜张老三正蹲在摊子前翻挑门神,嗓门亮得能穿透风:“东头李记新到了‘麒麟送子’,那颜色鲜活得,跟要从纸上跳下来似的!”
张老三手里捏着张“秦琼敬德”,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纸面凸起的金粉,抬头啐了口白气:“甭提了,昨儿去晚了,好的都被抢光了。这不正瞅着这张将就?”他往旁边挪了挪,给挑担子的货郎让出路,“家里那小子非要‘五子登科’,说同窗家贴了,气得老婆子直骂我不会办事。”
货郎担子里的芝麻糖香气混着雪气飘过来,他放下担子揭开棉罩,白花花的糖块上沾着芝麻,笑着搭话:“张掌柜您早说啊,我昨儿给西府送年货,见李记后院堆着好些呢,您给那掌柜递袋茶叶,保准能匀您两张。”他抓起块芝麻糖塞给凑过来的小娃,“快拿着,给你爹娘说,明儿来买糖瓜,给灶王爷上供的,我给算便宜些。”
小娃攥着糖块跑远了,裤脚沾着的雪沫子蹭在青石板上,留下串湿痕。街对面的包子铺飘出蒸腾的白汽,掌柜的婆娘正站在门口,用长杆往门框上贴福字,福字倒着贴,红纸上的金字被热气熏得润润的。“他爹!快把那挂鞭炮挪进来些!”她扭头朝里喊,声音被蒸笼的“滋滋”声裹着,“昨儿隔壁二丫家的炮仗被雪打湿了,三十晚上响不起来,孩子哭了半宿!”
“知道了知道了!”掌柜的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个刚捏好的包子,“你那福字歪了!往左点,再往左……哎对,就那样!”他把包子丢进蒸笼,拍了拍手出来,见两个穿得厚实的旗人姑娘站在摊前,忙拱手:“姑娘们里边请,刚出笼的猪肉大葱馅,热乎着呢!”
穿水红夹袄的姑娘抿着嘴笑,眼尾的胭脂被冻得更艳了:“不必了,我们是来买些糖火烧的,阿玛说要给府里下人们分些。”她身边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指着筐里的火烧:“要二十个,劳烦用油纸包好,我们还要去前面买绒花。”
“得嘞!”掌柜的手脚麻利地包着火烧,“姑娘们是要去宝华斋吧?听说他们新做了些‘玉堂富贵’的绒花,缀着米粒大的珍珠,配姑娘们这衣裳正好!”
正说着,街那头传来一阵铃铛响,是拉货的马车碾过积雪,车老板扬着鞭子吆喝:“借过借过!给宋府送年礼的!”马车上堆着小山似的礼盒,红绸子捆着,边角露出些山珍海味的包装,引得路边几个孩子跟着跑,嘴里喊着“糖葫芦换年礼咯”,被大人笑着拽了回来。
张老三终于挑好了年画,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又买了串王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糖衣脆得咯吱响。“走了走了,回家贴门神去!”他朝王二挥挥手,“明儿三十,来我家喝两盅!”
王二笑着应了,转身又招呼起别的客人,草靶上的糖葫芦在风里轻轻晃,红得像一团团小太阳,把这条飘着雪的街,烘得暖融融的。
养心殿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迦南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的蟠龙井字纹。乾隆皇帝斜倚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手里转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落在阶下的奏折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鄂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暖意的威仪,“昨儿个御史观保递了牌子,说要带家眷来给朕拜年?”
站在最左侧的鄂敏连忙躬身,他穿着石青色的蟒袍,腰间玉带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回话时声音沉稳:“回万岁爷,确有此事。观御史说,家中小女年方十七,八岁,性子伶俐,想趁年节给万岁爷和娘娘请安,也算沾沾皇家的喜气。”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傅恒,“只是按规矩,外臣家眷非诏不得入宫,臣以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傅恒往前一步,天青色的朝服上绣着的仙鹤在暖光里似要振翅,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恳切,臣听说:“观御史是出了名的清正,去年治水,他把自家俸禄都捐了出去,这份心难能可贵。如今新年里,他想让女儿见见天颜,也是人之常情。依臣看,不妨特例允了,也显万岁爷体恤臣下之意。”
鄂敏眉头微蹙,正要再说些什么,右侧的福伦却先开了口朱红色的补子上绣着孔雀,说话时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亲和:“傅大人说的是。臣听闻观御史的小女不仅伶俐,还写得一手好字,让她进来给万岁爷添个乐子,倒也新鲜
乾隆“哦”了一声,坐直了些,玉扳指在指间停住:“能让福伦夸好的字,倒要瞧瞧。那就准了,初三下午让他们进来吧。”
皇帝挥了挥手:“都退下吧,好生准备着。”
三人躬身行礼,依次退出暖阁。门被轻轻合上,将满室的暖意与外面的风雪隔开,只留下乾隆独自一人,望着案上的奏折,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