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红衰翠减,屋内姹紫嫣红开遍。
面前摆了十来盆菊花,一盆“春光凝翠”,其花瓣重附层叠,通体青如翠羽;一盆“杨妃”,多瓣,浅红、淡黄二色相对,双出如金银花;一盆“剪霞绡”,瓣边如剪,粉蕊紫瓣,淡雅高洁;“一搦雪”,花瓣柔细浓密,如六瓣雪花;最炫目的是中间那盆“棣棠”,色如黄金,大如圆盘,花瓣重重叠叠,一枝并蒂双生,如同恋人相互偎依,形影不离;还有“粉褒姒”、“锦西施”、 “月下白”……俱是菊中珍品。
小平奉上刚刚煎好的菊花茶,笑意盈盈道:“按照娘娘说的法子,取山泉水,先以缓火炙,再以活火煎。候汤时,一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二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三候腾波鼓浪,水汽全消,三沸以后才点茶注汤,小平粗苯,不知究竟煎得如何,娘娘快品品,若是不好,小平还要改进。”
楚楚啜了一口茶,菊蕊的清香萦绕口中,回味细而持久,抬头看见小平期待的眼神,点头赞道:“嗯,果然很香,小平已经完全领会煎茶四要了。”
小平笑得眉眼弯弯,“是娘娘教的好,”顿了顿,又道:“娘娘,这些花……”
楚楚瞧了一眼,挑了挑眉,道:“退回去吧。”
“娘娘,王爷一片心意,您怎么能退回去呢?王爷若是知晓了定会迁怒到小平身上,娘娘就当心疼小平,收下吧。”
楚楚瞧了一眼小姑娘皱成一团的小脸儿,抚了抚额,无奈道:“那就都送你了,你拿去养着吧,我要进宫当值了,拜拜。”顿了顿,复看了看屋内鲜亮的菊花,又道:“晚上我回来,小平再帮我煎茶吧,不知道名贵的菊花煎的茶味道如何呢?”小平瞪大双眼,指了指屋内的菊花,惊得嘴巴圆圆,“娘娘要用这些名贵菊花煎茶?”
“是呀,想必这些菊花煎出来的茶汤更醇呢。”楚楚调皮地笑道。
“娘娘~”小平拉长了声调,“您是逗小平的吧?”
“这些菊花反正送你了,你若不舍得就算了。”楚楚看着小姑娘惊诧的样子,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我,娘娘!”小平脸蛋儿红红,跺着脚叫道,“这样不是暴殄天物吗?”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拜拜,我走啦。”楚楚挥了挥手,人已走远,清脆的笑声却还跟在身后不断回荡。
看着楚楚离去的背影,小平无奈,只好将菊花一盆盆搬到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将那盆棣棠留下了,别的也就算了,这盆棣棠是王爷费尽心思,重金购置,但愿娘娘能够体会王爷的一片心意。
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淅淅沥沥,雨势渐渐大起来,楚楚快步向前面翠竹掩映的亭台跑去,许是雨天路滑,楚楚一个趔趄,身子晃了下,几步之外的徐允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楚楚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扶住她一侧后腰,口中低声道:“小心。”随即松开了手。
这稍稍一晃,其实楚楚自己也能稳住的,只是没有徐允恭反应快。
她对这个人,一开始的印象是极其恶劣的,不仅因为他借婢女之口羞辱自己,也因他的设计陷害,使她生出了浓浓的厌恶之感。后来他受伤,又在客店向自己剖白心意,她震惊之余又觉心烦意乱。这些时日以来,并没有再见过他,那些压在心底的厌恶之感也慢慢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这样被他扶了一把,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回过头,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声谢,便继续朝前面的凉亭走去。
不想徐允恭也跟着她进了凉亭,见楚楚面露戒备之色,苦笑道:“雨下大了,我也来避避雨。”
楚楚不置可否,转身欲离开,听得身后徐允恭的声音:“你就这般厌烦我?连同处一个屋檐下躲雨也不肯?”
楚楚并未回头,声线冷淡:“魏国公多心了,只是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而已。”
“我那日的话还作数,不知你思虑得如何?”
“魏国公龙章凤姿,想必爱慕您的姑娘不少,无柳无福,不敢奢望。”
“你还爱燕王?”
楚楚转过身,定定看着他道:“魏国公当记得我曾说过,我若对人付出十分心意,对方也要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才行。如若不然,我就会抽身而退,这是我的原则,从未改变。朱棣做不到,所以我再爱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放弃原则,放下尊严。”
徐允恭静静站立在那,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离的光泽,一开口,声音有些哑:“我说过,我若娶你,便会只守着你一人,你不信我?”
她的睫羽凝着水珠,茕茕孑立在萧瑟的秋雨中,眉眼清冷,缓缓开口道:“我信不过这世道。”
徐允恭停在原地,目送着楚楚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后,忍不住握了握刚触碰过她腰身的那只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单掌几乎便能覆住。虽不过是短暂的碰触,隔着层衣料,那种直触心底的轻盈软腻,到了此刻也仿佛依然残留在手心皮肤之上,没有退去。
……
暮色低垂,雨丝打在廊下的风灯上,飘摇欲坠,秋风裹着细雨斜斜吹进碧纱窗内,小北起身关了窗,复垂首站立。竹叶纹点翠挂屏后,朱棣沉声问道:“大师,可都安排好了?”
下首端坐着的黑衣僧人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双眼,面色平静,“明日落榜的北方士子便会去礼部击鼓上告、拦轿喊冤,董榕已联系北方籍官员一道上疏皇上,弹劾刘三吾等偏私南方士子,届时想必皇上必会龙颜震怒。”
朱棣长指轻叩书案,淡淡道:“埋了多年的暗棋,今朝可以盘活了。小北,你传讯给张信,叫他依计行事,本王自会保他家小一世富贵无虞。”
道衍闻言笑道:“当年太子薨,皇上本有意立王爷为储,是大学士言‘皇孙年富,世嫡之子,子殁孙承,适统礼也。即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皇上这才打消了立王爷的心思。贫僧从不信嫡庶长幼之说,只信奉有能者居之。殿下戍边多年,威名远振,朝中大将无不与殿下交好,如今差的不过是文臣的支持罢了。”
“不过些酸腐文人,何惧之有?依我之见,不服杀了便是,哪个耐烦费这些心思!”朱能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满的鄙夷之意。
“将军此言差矣,文人墨客,口诛笔伐,不容小觑。戍边保国自然要靠将军之流,而治国理政,非文臣能吏不可。”道衍眼睫轻垂,不疾不徐道。
朱棣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碧纱窗外一株翠绿的芭蕉在秋风中颤抖,满地乱红飞舞,蕉窗夜雨,冷烬残红,又是一夜不眠孤客耳。
……
翌日,落第的北方士子联名上疏,要求彻查此次科举舞弊案。
有言说主考官收受贿赂的,有言说刘三吾偏私南方士子的,一时传言纷纷,朝堂上下震撼,朱元璋大怒,端坐大殿之上,问左右,“众卿家何意?”
侍读张信出列,“臣以为,为平息众怒,应重阅落第士子的考卷,以抚人心。”
朱元璋正式下诏,命侍读张信、侍讲戴彝、右赞善王俊华、司直郎张谦等,重阅落第考卷。
至月末,复阅后上呈的试卷依旧文理不佳,并屡屡有犯禁之语。因考生水平判定,前次高中士子皆是凭才学录取,并无任何问题。
朱允炆亦言,江南多才俊,远非北地可比。
事已至此,主考官们俱松了口气,就在大家皆以为风平浪静之际,一名落第的北方举子在贡院前自焚,身侧躺着尚未燃烬的血书,上云:刘三吾偏私南方士子,斯文败类,其心可诛……一石激起千层浪,北方士子群情激愤,日日跪在贡院前鸣冤不起,北方籍的官员更是纷纷抨击地域歧视,要求皇上公平相待。
秋雨潇潇,楚楚当值,过了仪门,便见廊房前跪了一地着红袍的大臣,不知跪了多久,身上衣服俱湿透了,捧着官帽,摇摇欲坠的样子。及近,便听见朱元璋盛怒的训斥声:“……朝廷开恩科取士,为的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尔等竟敢舞弊,不声不响就想蒙蔽过关!若不是有举子自焚,朕尚不得知!将复阅的官员全部投到诏狱,用大刑,给朕彻查到底!”
楚楚立于大殿之上,半个时辰过去,便有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匆匆上前,经过楚楚身边时,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如何了?”皇帝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回陛下,侍读张信已招供,确系受刘三吾授意,复阅时以陋卷上呈,臣已将被张信所替换考卷的士子带到。”
“传!”
一名着石青襕衫、气质清贵磊落的士子被带到,朱元璋命人抬来书案,立刻有人奉上笔墨纸砚,朱元璋命道:“写一篇问策来。”
那襕衫士子毫不畏惧,端坐书案前,拾起一支箬木制的绿沈漆竹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写完,立刻有侍卫呈给翰林院侍讲裴文中,裴文中一面念一面不住点头,到了最后已是忍不住击节赞叹,“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真乃字字珠玑也!”
一旁的朱棣也出言道:“既北方士子中不乏气度斐然者,父皇何不再加开恩科,既可广纳贤士,又可平复北方籍士子和官员的怒火,岂不是一举两得?”
是年,朱元璋亲自策问,所录六十一人皆系北方士子,从此大明开分地取士之先河。
因南北榜始于燕王朱棣的建议,因此朱棣在北方士林中驰声走誉,备受推崇。
大学士刘三吾发配西北边陲,张信凌迟处死,其余诸人或流放,或斩首,无一幸免。